正文 讀《玉照新誌》(1 / 1)

《玉照新誌》五卷,南宋王明清撰,有上海書店影印涵芬樓《宋人小說》本。其末卷之首尾兩則,很能發人深省。

兩則記事都不過數行。首則記秦檜殺嶽飛父子後,將嶽氏遺屬遣送福建,日給少量錢米,以活其命。此時地方官某建言:“叛逆之後,不應存留;乞絕其所急,早盡殘年。”秦檜閱後,卻未批照辦,隻“令劄付嶽氏而已”。

末則記朝廷營建宮室,近臣某作詩,有一聯雲,“秦帝宮成陳勝起,明皇殿就祿山來”,被舉發。皇帝當著群臣,隻念了詩的第一句“朱衣吏引上高台”,就說此詩寫得不佳,“何足觀耶”,棄而不顧,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西諺雲:“狗比主人更凶”,讀《玉照新誌》乃深有同感。夫狗與主人,立場初無二致。宋帝未始不鑒舉發者之忠心,秦太師亦未嚐不賞建言者之積極,而卒不能不使之掃興者,蓋輕重有所不同也。狗的希望不過一塊骨頭,主人卻要顧及他整個的家業。這一點,《玉照新誌》的作者也是看到了的,所以他才發表了如下的議論:

嗚呼!昭陵豈不見全篇?倘盡以過目,則不可回護矣!此堯舜之用心,宜乎享國長久。

“堯舜之用心”雲雲,當然是多餘的話。我讀筆記,從不喜看議論,即使它說得全對。如作者之痛罵建言的地方官:“士大夫為官爵所釣,用心至是,可謂狗彘不食其餘矣!”也總覺得詞費。筆記文應該以精煉的筆墨勾畫出時代的特征,給天下後世留下幾幅人間世速寫,即此知微見著,因小及大,可補正史之不足,更重要的是能將個人眼中的世態寫真保存,國民精神的優越性與劣根性於是乎見。在這裏,過多的議論是不必要的,用事實說話便已經足夠了。至於後人的讀後感如何,恐隻能付諸各人的稟賦和造化。正如古笑話裏說的,塾師令學生詠碾槽,繳卷或雲“一輪明月照孤舟”,或雲“××啃燒餅”,都不能說不切題也。

遼寧教育出版社要編《國學叢書》,來約我寫一本《宋人筆記》。我於弘揚國學這個大任務頗覺躊躇,現在看來,這件事倒是值得做的,怕隻怕自己國學太差,做出來“何足觀耶”,又未必能幸運地遇上秦太師或昭陵陛下,豈不成樊惱自取了麼?

(一九九一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