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無期懲罰比嚴刑峻法更管用,因為它將無限期地在人的心中拖延,讓人時時後悔,時時愧疚。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把一隻毛毛蟲塞進一位女同學的後脖領。女同學猛然間受到驚嚇,原地蹦兩下以後,竟開始圍著課桌轉圈。慌亂之中,她扭傷了左腳,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扯著嗓子嚎。
理所當然,她的家長找上了門。我記得父親紅著臉給他們道歉。父親說:“你放心,我不會輕饒了這小子!”
每一次闖禍,回到家,父親用來迎接我的,都是一把在我身上上下翻飛的笤帚。我想這次,那把笤帚一定會讓我的屁股皮開肉綻。
女同學的家長走後,父親把膽戰心驚的我叫到身邊:“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嗎?”我說:“知道。”他說:“你知道我會怎樣懲罰你嗎?”我說:“知道。”父親就揮了揮那把笤帚說:“你先去做作業,等吃完飯,我再收拾你!”
心神不寧地吃完晚飯,我躡手躡腳地往自己的房間裏鑽。父親攔住我說:“你躲什麼?怕挨揍?”我說:“是。”父親說:“那我今天不揍你了,正好我也有些累。等明天吃完晚飯再補上!”說完,他又一次揮動了那把笤帚。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過得很不安穩。我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搞那樣的惡作劇。這很奇怪。以前,哪怕屁股還在火辣辣的痛,我也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哪怕絲毫的悔恨。父親落在我屁股上的笤帚,甚至讓我有了英雄般的感覺。而這次,父親不過把一頓暴揍延遲了一天,卻讓年幼的我,產生出幾許愧疚。
盡管那些愧疚,更多地來自於我對皮肉之苦的恐懼。
晚飯後,父親仍然沒有揍我,他好像忘記了要揍我這件事,這讓我竊喜不已。可是三天後,當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時,父親卻突然對我說:“還記得我要揍你嗎?”我緊張地說:“記得。”我知道這個懲罰終於還是沒能逃得過去。想不到父親說:“記得就好,我還以為你忘記了。”然後他擺擺手,讓我去睡覺。
必須承認,一個不知何時會突然降臨的懲罰,對那時的我來說,無異於一場折磨。有時我甚至希望父親馬上揍我一頓,我想那樣的話,我就輕鬆了。既然懲罰已經過去,那麼我還可以搞惡作劇,還可以把另一隻毛毛蟲塞進某位女同學的脖領。
可是父親卻將懲罰遙遙無期地拖了下去。每當我要忘記時,他就會適時地提醒我,讓我再一次緊張無比。而每一次,他都會擺擺手讓我做別的事去。這種緩期執行的做法,讓我從此小心翼翼,不敢做任何錯事。
多年後父親說:“知道當時為什麼不揍你一頓嗎?”我問:“為什麼?”父親說:“因為你上學了,長大了。你長大了,我就不能用對待小孩子的方式對待你。不過,錯誤是你犯下的,你當然要受到懲罰。這個懲罰,就是我把你最害怕的懲罰,無限期地在你的心中拖延,讓你時時後悔,時時愧疚。你想,這是不是比揍你一頓管用?不過……”說到這裏父親笑了,並伸出手摸了摸身邊的笤帚。他的動作讓我再一次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