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珠沿著西苑牆根邊兒的夾道慢慢地走,八月半夜晚的風帶了些料峭的冷。這還不到著羅衣的時候,是穿紗,作為禦前六尚內人就是再冷也得挺直了腰板兒,這時候卻顧不得了,抱著手臂在暗裏揉搓著。但她卻不想回去的太早,中秋侍宴說出來響嘴,可其實是活受罪,主子們言笑晏晏,伺候的要不是眼睛不轉的盯著,就得立得紋絲不動。這可實在是個累人的活兒。
今兒其實是撞了大運,遇上了出席更衣的聖人,天王殿下,女帝的夫君。聽說他待下人們很和善,原來明珠並不信。因為故舊見他時,便是端然立著,也像是一捧雪,冷冷的,靜靜的,玉像似的聖人。萬歲在時會溫和些,卻也是她們抬不得眼的。何況,聖人受冊三十年了,是六位殿下的生父,他的威嚴、端雅,簡直不容指摘。
然而今日,聖人卻和顏悅色地叫住了她。明珠微微抬起頭,望見他一雙底子茶白的皁靴,袍襴上密密地織著飛龍在天,月色下漂亮得炫目。然而明珠卻不敢多看,聖人問話的聲音透著一股子和雅而不容置疑:“你是哪個宮裏的?何故默默在此。”
明珠忙叉手俯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道:“回聖人話,妾是尚服局司飾司女史陸氏,今日同本司司飾王大人一同來的,備萬歲傳喚使用。方才王大人令妾去尚食局支取些新鮮的玫瑰花露。”
她一口氣極快說完,心口劇跳。雖然進入尚服局已經三年了,卻還是第一次與聖人這麼近,何況他單單同自己說話呢……倒不是旁的什麼心思,就是那等氣度威嚴,已讓她差點兒出了錯,說話磕磕絆絆的。
隻聽聖人“唔……”了一聲,卻沒有了下文。接著,石青織金袍襴在自己眼角餘光處微揚,轉開了去。明珠才反應過來聖人轉身走了,忙躬身相送。方舒了口氣,抬起頭來,隻見一個穿著深綠素襖,戴素麵鬏髻的婦人站著,竟是尚服崔氏。明珠忙又矮身道安:“崔大人大安。”
崔氏收著頷,姿態嫻雅地站著,既自持,又恰如其分不至於自矜。她開口說了話,聲音帶了點滄桑,卻很溫柔:“你是明珠?”
她的目光略略向上抬了一點兒,隻見那一雙雖然有些褶皺,卻作養得十分白皙的手優雅地交疊著,一指上戴了一個紅寶石戒指,很鮮亮。她心裏癡癡地想著,就是這雙手,調製出了無數禦用香品,為萬歲梳頭引導,甚至得到精通香藥的聖人的讚譽。但心裏也知道,崔大人打小兒伺候萬歲,自然是她們不能比的。可是崔氏術業所專、待人接物,都在內人中口耳相傳,為人所道。明珠忐忑應了,“回崔大人,妾身明珠。”
“可是從前伺候大殿下的明珠?”崔氏問道,聲音裏聽不出喜惡。明珠心裏打了個突,這可是她不怎麼同人提起的一段經曆。但若是崔氏知道,記得她,其實也不奇怪。當日在慈慶宮伺候過的,如今還在的,又有幾個呢?即便是僥幸躲過了那場浩劫,平日將自己埋進塵土裏一樣低微不起眼,怎可知就無人注意自己。
可是,事到如今,無論是殺是剮,也沒有她的餘地了。明珠隻得端端正正一禮,應道:“回崔大人,妾身確是當日慈慶宮書房服侍大殿下的女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