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十章(1 / 3)

楔子

周末傍晚,華燈初上,九龍彌敦道車水馬龍,行人熙來攘往。

一米七五個頭的楊剛,不緊不慢地隨著人流走著。

他穿著一套很特別的草綠色軍布襯衫加軍布長褲,外麵套著一件不算太新的藍色西裝。俊秀的臉上充滿自信,走起路來胸肩挺拔,步履穩健,隱約流露出一股軍人才有的剛毅氣質。

這是他多年來首個如此難得輕鬆的長假期。渡過國內學校五年寒窗、軍隊七年的生涯,他終於回到了闊別十數年的香港。

香港,這個號稱海上明珠的國際大都市,對於楊剛來說,既是如此親切,卻又如此陌生。

隨著擠擁的人流,他信步走進了到處懸掛著年度大減價紙旗的『友聯書局』。

書局的門麵不大,隻占了馬路旁邊一個小小的鋪位。

沿著轉了兩個彎的樓梯登上二樓,一下子令人豁然開朗:諾大的場地,少說也有五、六百平方米。成千上萬的書籍分門別類堆滿了書架及書台。抬頭一看:樓梯還直通三樓、四樓哩。

楊剛是個標準的書迷,人物傳記、軍事科技、地理曆史、音樂美術、文藝小說,甚至醫學他都看,而且想看就買下來。走南闖北十數年,衣服鞋襪沒幾套,各種書籍竟有二十幾箱。

無意中發現一間如此大型的書局,當然樂得在此消磨幾個小時。

一來是星期六,二來又遇上年度大減價,書局裏到處都是人。特別是暢銷書的櫃架,裏一重外一重站滿了讀者。看中一本書,還得耐心地等前麵的人看夠了讓開來,有空位置才可以鑽進內層將書取到手。

兩個小時過後,他雙手捧著七八本書,滿頭大汗從人堆裏擠了出來。

「誰說香港人沒有文化,光顧掙錢嗬?」他邊走邊想。

「看樣子明天還得再來一次,要不又要等足成年才有大減價的機會了!」

收銀櫃前已站了十多位等候付款的讀者。楊剛一邊跟著龍尾,一邊低頭翻看手裏的書籍。好不容易才走到收銀櫃前,剛想抬手把書放上櫃台,卻一下子驚呆在那裏!

收款櫃的兩個女孩子,其中一位皮膚白皙的俏麗女郎,不正是與他相戀五年,又失去聯絡整整八年的女孩子麼?怎麼八年後的此時此刻,會突然其來,在眼前出現了!

『吳靜!』,在楊剛心底裏足足深藏了八年的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隻差那麼一點兒就從他嘴裏衝口而出!

「先生,這些書你是不是要付錢?……先生!」

銀鈴般的聲音讓他一下驚醒過來,他連忙將手裏的書送上去。

然後,怎樣付錢、付了多少錢?餘下的經過楊剛已經記不起來了,隻記得吳靜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忙著在收錢、找零……

他一臉茫然,『吳靜』的名字幾次幾乎從嘴裏蹦了出來。

『初戀情人』這四個字在人類暫短的一生中占有多麼大的份量!

「吳靜沒可能、更沒理由把我給忘了!」

排隊付費的人越來越多,跟著他後麵的人幾乎要將他推開了。

楊剛隻好提起已經裝在膠袋裏的幾本書,悻悻然離開了收銀櫃的範圍,走到最近的一排書架旁,呆呆地看著正忙著收錢、找零的吳靜……

公元第一千九百七拾三年。

盛夏,驕陽似火,天上見不到一絲浮雲。

三樓長長的露台,頭一間課室,門口右邊的牆上,掛著印上白底黑字、長三十公合,寬十公分的木牌。木牌上寫著『中四A班』四個字。

這是個大班。桌子分成四行,每行七張,每張坐兩人。這樣,一間課室擠了整整五十多人。已換季穿著短袖襯衣短褲頭夏常校服的同學,還是感到熱不可耐。心裏差不多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怎麼小息的鈴聲還未響?是不是管按鈴的校工睡著了?」

楊剛坐在第二行靠後的右側座位,旁邊是通道。

突然發覺腿上給什麼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低頭一看,已經鼓起了一塊硬幣大小的疙瘩,痕癢入心。心裏想熱成這樣,人都受不了,何況蟲蟻?不作反才怪!

他用指甲用力『咪』了疙瘩幾下,轉臉便繼續聽課。

小息鈴一向,同學們爭先恐後跑出課室。楊剛了也站了起來。

「哪,給你!」

隨著一陣銀鈴般清脆而別人又不易察覺的輕輕語音,一隻白晢的女孩子的手掌伸到眼前,掌心是一盒專冶蚊叮蟲咬藥油的紅色盒子----『萬金油』。

「不用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答了這樣一句。

吳靜皺了一下眉,盯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淺淺的紅霞。她很快將『萬金油』放回褲袋,轉身走出了課室。站在長長的露台欄河邊,呆呆地望著樓下的操場。

莫名其妙地吐出了方才那三個字,他心裏一動,馬上就感到了後悔!但是,這時候後悔又有什麼用?人家說什麼也是一番好意,怎麼能接受得了這樣不禮貌的「回報」?

站在露台欄河邊的女孩子,輕輕撥起垂在臉上的秀發,就這樣呆站了十分鍾,又隨著聽到上課鈴聲魚貫走進課室同學,坐到他身旁---相隔隻有一條通道、第一行靠左的座位上。並沒有再望他一眼。

楊剛屬猴,天資聰敏。自小就已經是全校著名的搗蛋鬼。……

到了五年級,楊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簡直像是換成了另一個人。成績、表現,一下子不但在全班,全級中也是名列前矛。

小學六年級,學校破天荒為他舉辦了『楊剛個人畫展』,讓全校的教師、同學和家長觀賞。再讓他以全校畢業生中獨一無二的資格,免考試直升中學。

開學頭一天,由班主任鄭老師直接點名由他就任班長。

到了中學四年,才剛滿十七歲、已當了三年多班長的他,又因才華橫溢、能寫能畫、能說會道,以大票數被推選為學生會副會長。

他長大了,長成一名公認的俊男。濃濃的劍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配上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雙眼皮,筆直的高鼻梁、均勻的嘴唇,再加上一張斯文秀氣、男姓少見的瓜子臉,還有臉上若隱若現的酒窩……。

這個向當當的人物,成了同學中的偶像,更成了一些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們心中的白馬王子。

吳靜雖然坐在離楊剛相距不足一米,但向來除了點頭打打招呼,卻從未和他有過更多的交往。

她有著漂亮小巧的鼻子、線條分明的性感嘴唇,彎彎柳眉下是一對憂鬱的鳳眼。隻要接觸到她幽幽的眼神,便令人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由憐生愛的感覺。

她文靜、有禮、舉止高雅、氣質出眾。和班裏的大多數同學一樣,她每天準時上課,下課就準時離開學校。她難得講多兩句話,不像有些女生,一天到晚「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她更不像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主動地去接觸、追逐那些心儀的男孩子。

班長的聰明能幹,她當然也知道。不過,五十多人裏麵,一些先進、一些落後,一些活躍、一些文靜,這都是人類存在的地方的普遍現象。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偶然見到楊剛被蚊蟲咬了,隨手送去一盒『萬金油』,也是出於普通的同學之間的互相關心。隻是想不到他連「多謝」都沒有一句,就莫名其妙地拒絕了,當然也就有些不開心。不過這件事很快便被遺忘了。

這幕發生在一瞬間、誰也不會在意的課室內小插曲,被一位坐在楊剛後兩排,有著齊肩短發的小女生完完整整地收錄在眼內。甚至連他默默地注視著露台上吳靜倩影的一個鏡頭,她也沒有放過。

喜愛短發型的劉倩,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標致的五官配上一張漂亮的鵝蛋臉,是校裏有名的校花------『四大美人』之一。

她伶俐乖巧,待人親切,能說會道。她說起話來,總是帶著副露出一排整齊白齒的可愛笑容。

很多同學都喜歡她,每次選班委,總少不了她那一份。她也從來不負眾望,她負責的宣傳欄,在全級中如果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

放學後的班委會一結束,楊剛剛離開課室,劉倩便快步跟了上來。

「回家了吧,一起走好嗎?」

「有事嗎?今天怎麼變成孤家寡人嗬?還有那一半呢?」楊剛滿腹疑惑。

她當然心知肚明:『那一半』指的是他們的同學黃耀光。

黃耀光是一位比楊剛年長一歲、身材健碩,成熟穩重,圓滑老練的同班同學,也是他的副手。

黃耀光從小學起,一直當了多年班長。這三年多他雖然屈居副手,卻與楊剛配合默契,親密無間,成為『死黨』之一。劉倩與他青梅竹馬,同讀一所小學,又同升一間中學,更同是班委委員。對她自然比常人多了一份非同尋常的關愛。

知道這重關係的人,對他們經常出雙入對,就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了。

「難道我就不可以和你走在一起嗎?」她沒有正麵回荅,卻側著臉調皮地問。她早預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當然可以!不過直覺告訴我,妳一定有事求我」。

「班長即是班長,什麼都騙不過你。」她邊討好地逢承一句,邊熱情地把手插到他的臂彎裏。

楊剛心裏有些吃驚,長到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挽著臂彎在街上走。他偷偷看了一下周圍的行人,幸好沒什麼人注意他們。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可能是宣傳欄搞得多了,最近我好像對繪畫越來越感興趣。你的畫畫得這樣好,想拜你為師;一來可以學多樣喜歡的藝術,二來搞起牆報來也不用整天麻煩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樣,你答應麼?」她邊說邊充滿期望地看著他。

「如果可以,最好是一起溫習完功課,再擠出些時間去學。」

「妳想學畫,我當然高興,起碼又多了個愛好相同的同學。」

他雖然這樣答道,心裏卻感到十分驚訝:從來都未聽說過她喜歡畫畫,怎麼忽然有興趣起來?這小女生肯定是有古怪!

楊剛沒有猜錯。三年來的接觸,她越來越欣賞現在身邊的男孩子。他外表的英俊倜儻、待人的溫文雅爾,是那麼叫人傾倒、叫人著迷……特別是近幾個月,很多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拿他去和與她最熟悉的耀光相比。但是,論長相、論才學、論人品,耀光怎麼比也是短了一截。這樣,少女的情懷就一天比一天慚慚向楊剛傾斜了。

課室裏的小插曲,一下給了她很大的刺激。從來都沒有發現他跟任何一個女孩子關係較為密切,怎麼這回他表現的是這麼不一般?難道就為了小小的「萬金油」動了真情?這些問題這兩天總是反反複複地在腦海裏打轉。

終於,她下決心要采取行動了。

她緊張地看著他,見到的楊剛竟是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過,」他裝著往褲袋裏取東西,輕輕地鬆開她在臂彎裏的手。

「妳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上課,班裏、學校裏的工作已經擠滿了所有業餘時間;連每天的作業都要放到深夜去做。怎麼可能用妳的方法去學畫?妳說呢。」

楊剛輕輕地瞟了她一眼,見她咬著嘴唇,沒有吱聲,知道她有點不開心。連忙說道:

「這樣吧,有空去書局買一些有關的書籍自己回去讀一下。不過首先妳要搞清楚想學什麼?畫有好多種;有中國畫、水彩畫、水粉畫、油畫等。想學那一種畫就買那一種類畫的書來看;例如「怎樣畫山水』、『怎樣畫油畫』呀。」她依舊沒有作聲,隻是微微點了下頭。

「如果妳真的想學,最好是從素描學起。素描是畫畫的基礎。各種物體的形狀、光暗、層次,人體的比例、動態,都可以從這裏學到。隻要將這個根基打好了,再學什麼畫種都很容易上手了。……」

劉倩看看著他滿臉認真、滔滔不絕的樣子,不禁暗自偷笑起來,方才的那丁點不開心早已一掃而空。心裏真是慶幸自己一下捉對了話題。說真的,自己知自己事:明知沒有這樣的藝術天份,怎麼可能學得好畫畫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想接近他,難道還有比「學畫」更好的理由麼?

「看一些基礎的書籍,增長一些理性的認識。然後就可以動筆了。先找幾件簡單的不同形狀的物體,此如圓形的乒乓球、長方形的盒子、圓柱形的杯子,把它擺放在前後不同的位置,再用鉛筆在圖畫紙上把它們表現出來……。」

她靜靜地聽著,有時還一本正經地點下頭。他那帶點磁性的、動聽的男中音,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把小手穿到他的臂彎裏。

楊剛還在侃侃而談,直到她越靠越近,幾乎把全身小半的重量掛在他的手臂上,他才驚覺起來,臉上登時感到一陣灼熱。連忙鬆脫了她的小手。說道:

「就這樣吧,到妳自己覺得畫出來的東西很像實物了,拿來給我看,我再告訴妳怎麼改進。好不好?」悄停了一下又說:

「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了。明天見吧,拜拜!」

望著他慢慢消逝的背影,她還在錯愕地、傻愣愣地想著:怎麼一下子就結束了談話、說走便走了呢?我是否說錯什麼、做錯什麼了?是否太熱情、太主動,嚇著他了?不!我沒有錯,這麼可愛的男孩子,不主動一些,就很難再遇到了!……

忽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把劉倩從癡想裏驚醒過來。

劉倩轉臉一看,耀光正瞪著眼麵對著她。

「妳今天是怎麼了?也不說一聲,自己就先走了。剛才和誰在一起,你們談什麼了?叫了妳好幾聲,怎麼都聽不到?」

「我……」

突然而來的一連串問號,一下子驚得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

本來嘛,想學畫畫,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如果從實招來,耀光定會鼓勵她,說不定高興起來還和她一起去學哩!可她心底裏的另一個秘密,真的萬分不想讓別人、特別是不能讓耀光知道!

聰明伶俐的劉倩,眼睛骨睩睩一轉,馬上便找到了一個很合情理的理由:

「家裏有點事要早些回去,見你還在忙,就沒有打櫌你啦。剛出學校門口遇到楊剛,一邊走一邊就東扯西扯起來了。」

「哦!」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麼。

下課以後,耀光跟同班的另一位同學李燊說多了兩句話。轉身一看,往常等他一起放學的劉倩,不知為什麼已經先離開了。他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剛跑到校門外麵的馬路上,遠遠就看到她和楊剛扣著手,親親熱熱地走在前麵,心裏一下子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真說不出是固什麼滋味。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靜靜地跟在他們後麵。就這樣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好不容易等楊剛離開了,才快步跑到劉倩身邊。

耀光有著濃濃的眉毛、深邃的雙眼、稍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很有男人味的國字臉型裏,處處都表現出他為人的圓滑和世故。

雖然才比她年長還不到兩歲,但是以他的精明,三言兩語,那能這麼容易便打發了他。事實上,他眼見到的,是她主動地把手扣在楊剛的臂彎裏,又是楊剛自然地把她的手從臂彎裏鬆了開來。他跟本不需要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隻根據他們兩人之間這些細微的動作,就立即判明這種關係已經超出普通同學的關係。同時,他還馬上根據一些細微的動作準確地作出分折,主動的一方是她而不是他。

既然劉倩這樣輕描淡寫地去掩飾,再追問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她變心了嗎?差不多十年來,同一間學校、同一個班級,一同上課、一同放學、一同溫習、一同玩樂,接近十年的朝夕相處,正是自己感到誰也離不開誰的時候,她怎麼好像變得不屬於自己了!……

剛才還好好的天,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好像要為他衝走心裏那陣突然而來的煩腦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