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國
武漢人有一句俚語:“水貨”。係指假冒偽劣產品。不做水貨,不賣水貨者,稱之為不與水合作。不知怎麼突然想起這個詞,不知怎麼又在這個背景下想起了陳寅恪。
本世紀八十年代之前,陳寅恪始終無法與某些走紅的人相比。不過,到如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洛陽紙貴,風行海內外;傳記《陳寅恪最後的二十年》一版再版,令天下學人高山仰止。
這一趨勢,在今天看來是這樣明顯,可在三四十年前,誰說得準呢?人生呀,真是禍福難測。
真是難測麼?陳寅恪本人卻是早已料到了。“門徑從榛草,無心待馬蹄。”他始終深信: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才是一個文化人的靈魂與生命。
誰說“新中國以來沒有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甘願“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的陳寅恪,填補了近五十年來中國學人風骨的空白,直攀李贄,遠親董狐。把當年右派的言論拿來比照,也很少有人能出陳之右。這便是個奇跡,中國最大的右派居然榜上無名。
是誰救了陳寅恪呢?是他自己。因為蔣介石逃到台灣時,用飛機接他去,他也堅決不去。故新中國念其愛國之忱,網開了一麵。而若把此舉當作陳寅恪的主要自救手段,亦大謬也。僅有此舉,他未必有今日令人仰止之風采。真正成全他的,乃是他的深遠曆史眼光:“每當社會風氣遞嬗變革之際,士之沉浮即大受影響。其巧者詐者往往能投機取巧,致身通顯。其拙者賢者,則往往固守氣節,沉淪不遇。”他心甘情願以靜致動,沉淪不遇。當各路右派被迫紛紛認罪時,他卻大書《柳如是別傳》——以妓女柳如是勸錢謙益保名節的深沉故事,抒發了—個民族的無盡悲哀。
陳寅恪的勝利,也許在於他與某些人的人生觀不一樣。某些人以快活在當代為主要追求,而陳寅恪卻追求“曆史人生”,他要活在整個中國曆史之中,既活到古代,也活到將來,於是他心甘寂寞,日日與古書打交道,和古人對話;又日日著新書,把古事新說,用古代名妓諷勸今世。這一節,陳寅恪在複晉京邀請時明說了,他自比“韓碑”——唐憲宗時,曾命韓愈為平叛淮西鎮作《平淮西碑》,韓愈據實撰文,引得龍顏大怒,於是毀其碑,又命翰林學土段文昌重撰碑文。自然,在當朝,是段碑走紅了,可是曆史呢?隻有韓碑流傳,隻有韓碑受到千萬士人的禮敬。李商隱作《韓碑》七言古詩頌之曰:“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人人肝脾。”千年之後,此詩正好轉贈陳寅恪。
陳寅恪的方法,其實也是一種“不合作主義”——對於壞事庸人,隻給他個不合作。這是與用暴力和其他方式對抗所不同的一種方式。細究根底,不與水合作才是陳寅恪真正的救命法寶。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的人是石,有的人是水。水有漫石之早時,但終會江河日下而永落石出。“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者方為石,貪財附勢之人必為水。這就是曆史。
陳寅恪已是過去的人物。當今時代很精彩,但誘惑也很多,依然在大浪淘沙,艱難地篩選陳寅恪。今天我們有目共睹的幾個既不為假話誘奸、又不受大款招安的老中青學人,當是陳寅恪精神的真正繼承者。
人生總是有代價的。有人愛一時之小利,買終生之恥辱;有人願活著受冷遇,青史留英名。何去何從?想想陳寅恪吧。
讀後感言:做文人要有骨氣,要有使命感,更要耐得住寂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