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3)

天空沉沉地壓著琉璃瓦,一抹抹厚重的霞雲,使夕陽餘暉顯得晦暗不明。而霹靂門的大門內外,卻是燈籠高掛、照耀得一雙石獅子鍍成了金獅子一般。一望無際的圍牆外,一列黑底鑲金字的霹靂旗號,更是刺目威武,無風自飄。大門開處,延伸的白石走道,寬敞得足以容下官家的大軍。燈火照著走道旁兩行排開的門丁,抱著胸膛而立,個個腰杆挺直,威風凜凜,沒有一個不是刺青刀疤,身經百戰的樣子。在這肅殺無聲的陣列中,隱隱傳出一陣笑聲,間或兩聲喝采,卻不知是哪個院落傳出來的。威震武林的霹靂門,也才成立不過數十年,一切門牆院落都還很新,門主以下,教頭、執司、弟子也都精壯年輕,顯出一派朝氣。霹靂門在十數年之間,掌握了黑白兩道的半壁江山,門主接天道可謂英雄年少。然而也不可否認:時勢造英雄。如今是江湖風平波偃的平靜時代,武林道上並沒有任何話題,人人傳說的,也還是從前雲州大儒俠史豔文的事跡,以及種種當年故事。一陣陣清脆的鈴鐺,攪著馬蹄雜杳,由內院傳了出來。門丁都不約而同向內望去,威猛的臉上,立即都露出笑容,紛紛叫道:“少門主好!”“少門主今兒騎術又進步啦!”為首的是一匹白色幼馬,褡著爛銀鑲就的馬鞍,純絲的韁繩,雖是比一般的高頭大馬所用的鞍轡小了許多,做工卻更精致華貴。馬上的少年隻有八、九歲,笑問:“管叔叔來了沒有?”身後的副總管流星手寒童拍馬上前,笑道:“管叔叔怎能天天來?來了還真瞞得著你嗎?”少年一提韁繩:“這‘纖霧’,我已經騎熟了,管叔叔還沒見我騎給他看過!”寒童知道少門主非常疼愛這匹駿馬,是不久前,門主接天道的至友管千嶽,在新疆重金覓來,送給他做生日禮物的。自從去年發生的一件大事之後,憂鬱了一整年的少門主,終於因此展露出孩童應有的笑容;久不聞笑語的霹靂門,也才逐漸恢複一點平常的樣子。寒童遂順著少門主的心意,勸道:“騎了半天,也該讓纖霧休息了,別磨壞了好蹄子。少門主似乎還舍不得下馬,回頭看看家門,顯出一絲詭異的,才拍了拍馬頭:“好,不過我要自己喂纖霧!”眾人七嘴八舌取笑道:“一天喂了七、八回啦!”“睡不睡在馬廄裏呀?”少年哈哈一笑,拉著韁繩,提馬而去。寒童亦步亦趨地跟著回轉了。夜幕不知何時已經低垂,隻有零星的一兩聲叮當,使寂靜的燈火更為寥落。夜已經深了,“少門主”卻睡不著。他躺在床上,側著身子,寂寞地看著剛才順手吊在窗檽上的銅鈴鐺。侍女們把窗戶都關了,風一絲兒也吹不進來,他的耳畔卻仿佛還有清脆的叮當之聲。鈴鐺聲也太刺耳,母親說話的聲音比什麼都好聽,連斥責聲都是溫柔的。少門主一陣傷心,眼淚差點掉了下來,硬是忍住了。白狐,白狐……母親輕輕地喚著他的小名,他含糊地感受著往昔的溫柔,在夢境裏沉浮。白狐啊……母親的聲音是淒哽的,自從見不到母親之後,所夢見的,便隻是她泫然欲泣的麵孔,要對他說什麼,總是在伸出雙臂時,又飄然遠去,留下他一個人,在無邊的黑暗中。白狐……一滴滾燙的淚水滴在臉上,冷劍白狐猛然驚醒!隻有窗外的風聲徐徐,是夢,然而這次的夢多了一種不著邊際的真實感,夢醒後的失落也特別強烈。少門主不願再閉上眼,習慣性地轉頭向著窗,讓失望在胸中回蕩著。那鈴鐺……冷劍白狐突然一怔,原本掛在窗上的銅鈴,已經不見了。他迅速地掀被下床,奔往窗邊,窗邊也沒有,不是掉下去的。冷劍白狐身子一震,剛才的夢不是夢,母親真的來過了,母親還沒離去多久!一思及此,他急忙拉開門往外看,無人的院子隻有樹影。冷劍白狐不死心地追了出去,父親說母親已經死了,他根本不相信!去年,母親沒有任何預兆的消失;如今,一定要問出為什麼!冷劍白狐直接奔向父親的廂房。“爹!爹!”冷劍白狐用力擂門,著急地喊著,“爹!我看見……”“怎麼了?冷劍白狐?”隨之一陣溫暖,身子已被輕裘覆住。冷劍白狐的眼睛適應了光線,一線清雅絕俗,看不出年齡的麵容,正微笑地俯視他。冷劍白狐下意識退了一步,卻已被素柔雲拉住手,牽入室內。父親接天道冷峻地注視著自己,而另一個坐在桌邊的人,須發含霜,一雙好看的眼睛,在燭火的陰影中更顯得深邃,卻正是管千嶽!冷劍白狐連忙掙脫素柔雲,奔向管千嶽,喊道:“管叔叔!管叔叔!我看見娘了!”管千嶽原本微笑著雙手伸向他,突然僵住笑容。“什麼?”接天道的語氣變得略帶顫抖。“娘來找我,爹騙我,娘沒有死……”冷劍白狐忍不住哭了出來,倒在管千嶽懷中,管千嶽拍著他的背,看了看接天道,又看了看素柔雲,才撫著冷劍白狐的頭,溫言道:“你是不是作了惡夢啊?這麼晚了,一定是夢見娘了,是不是?”“不是!是真的!”冷劍白狐抬起布滿淚痕的臉,大聲道:“爹騙我!娘沒有死,娘是氣爹娶了二娘才走的!”說完又伏在管千嶽膝上哭了起來,“我不要住在這裏,我要跟娘在一起……”“住口!”接天道冷言道。素柔雲瞪了接天道一眼,拾起落在地上的輕裘,再為冷劍白狐披上,冷劍白狐卻硬是扭了開。“這一年來,你……”管千嶽直視著接天道,緩然問道:“你坦白說吧!笑眉真的早已離開了嗎?”接天道別過臉,冷劍白狐抓緊管千嶽的衣角,看著眾大人,然而他隻相信管叔叔。素柔雲長歎一聲,輕道:“不,她一直……”停了片刻,下定決心道:“一直在霹靂門內!”冷劍白狐呆住了,接天道怒道:“你……!”素柔雲不理會接天道,續道:“談笑眉一直被軟禁,一年以來……”管千嶽的臉色變得極為沉重,道:“你們忘了她的兄長是誰嗎?唉!”“就是因為脫俗仙子談無欲,天道才不敢放走她呀!”素柔雲美目含淚,酸楚地說道,“我已盡力與她相處,她卻不願原諒我,甚至毒殺我母子……”“你亂說!娘不是那種人,娘不會害人,她沒有害過人!”冷劍白狐氣極了。“回房裏去!”接天道的手往外一指,命令道。自娘不見了以來,爹對自己的態度就變得冷淡嚴厲,冷劍白狐卻不怕,隻是越來越恨他;溫柔美麗的二娘,縱使對自己再好,他也直覺感到是假的。冷劍白狐倔強地看著父親,一雙清亮的眼中,是成年人般的果決。“笑眉隻是一個不會武功的軟弱女子,如何殺得了你?”管千嶽質問道,素柔雲卻悲切不語,滿腹苦衷一般。“你們這樣對待笑眉,豈不是自惹殺身之禍?”“你看,談笑眉是如何脫逃的呢?”接天道憂心道。“脫逃?你到底把她軟禁在什麼樣的地方?”管千嶽簡直是憤怒了,接天道一時語塞,管千嶽平息激動,道:“除了脫俗仙子之外,當今武林,還有誰能在霹靂門內,不知不覺間輕易救出人來?”素柔雲嘴唇一動,沒有說出話來,接天道卻已低聲道:“清香白蓮素還真!”冷劍白狐看見素柔雲微顫了一下,搖頭道:“……不要提到他。”“柔雲,難道坐以待斃?”接天道的語氣中,含著軟弱的懇求,已失去了武林至尊的風範,冷劍白狐從未見父親這樣過,而隱約感到一股不祥。素柔雲長歎了一口氣:“他若會來,便是我不求他,也會來的。若是……若是他袖手旁觀,我也認了。”“黃山八珠聯已對霹靂門下了滅門令,柔雲,你忍心二郎才滿周歲,就和我們一起死嗎?”素柔雲滴下淚來,抬手拭去,默默不語。管千嶽道:“二弟,清香白蓮、脫俗仙子,不是你所能懂的人!雖然以他們任何一人之力,就能與黃山八珠聯抗衡,對他們而言,卻寧可見慘事發生,也不願涉足俗世。脫俗仙子會在此時救出談笑眉,已是出人意表了。唯今之計,隻有連夜逃往山野歸隱……”“不可能!”接天道決然,“霹靂門是我畢生心血所建立的基業,武林的支柱,我不能就此落荒而逃!”“哼!命都沒了,說什麼畢生基業!”管千嶽怒道。接天道沒有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瞬不服,管千嶽已然道:“你想不開,不要連累妻兒!讓他們先到安全的地方躲一陣子……”素柔雲道:“我不走。”“二位賢侄呢?”接天道冷笑了一聲,掃視過冷劍白狐,道:“脫俗仙子會放著他的甥兒不管,我又何必*這個心!”“我已盡力了,二弟。”管千嶽沉痛地喃喃說道,站了起來,冷劍白狐忙抓住他,急急地問:“我娘沒死,為什麼不來帶我走?管叔叔,你知道,是不是?”管千嶽低下身來,按住他的肩,輕輕說道:“白狐,管叔叔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也將是你的仇人。再見了,冷劍白狐!”冷劍白狐呆呆地看著,管千嶽的眼中泛出一層淡淡的血絲,正要再問,管千嶽已然放開手,大步踏了出去。不一會兒,傳出低微的馬蹄奔馳聲,一下子便去得遠了。冷劍白狐怔怔立在當地,管叔叔是最好的人,為什麼說那些話?接天道次日清晨便召集所有門下弟子,宣布閉關,大小事宜交由副總管流星手寒童,以及妻子素柔雲處理;另一方麵,更下令嚴格戒備,加緊教練。霹靂門緊閉門戶,每個出入口都有許多全副武裝的漢子把守,進入備戰狀態,氣氛嚴肅,連門牆外一整列旗號,也似乎沉默相覷,不敢有所動靜。出身武林第一門派,自從有記憶以來,冷劍白狐就見多了江湖恩怨,戒備狀態並不罕見,然而這次,他卻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看著空蕩的窗檽,心底更是空得恐怖。爹為何囚禁娘一整年?一整年,就在自己身邊,而自己一點也不知道!白天,他騎的纖霧,在門裏亂逛,守在各門的叔叔們都隻對他點點頭,或笑一下,不再跟他練招式或講笑話、玩鬧了。有時他閑步到練場,有的叔叔還會叫他回房間去,不要亂走,外麵危險。他漸漸覺得沒趣,也知道問他們是問不出什麼的,撫摸著纖霧的頸,傳到手心的體溫是唯一的溫暖,冷劍白狐隻能對它說話。“纖霧,你知道管叔叔去哪裏了嗎?我真想走,離家遠遠的,叫爹找不到我,我好想自己去找她……纖霧,等你長得壯了,一定能日行千裏,就可以帶我跑遍大江南北,自由自在的……”纖霧不回答,漆黑的眸子宛如星輝,承諾一般地閃著。第三天的夜晚,便是接天道的出關之刻。素柔雲叫冷劍白狐到劍室來,接天道已經在裏麵了。才三天光景,宛如冠玉的臉竟憔悴了許多,幾案上陳放出關用的兵器,素柔雲也抱著出生不久的兒子,臉色凝重。一家人都在劍室中,而數百人的霹靂門,此刻一點聲息也沒有,宛如死城。素柔雲道:“八方出入口都有人守著,如果有動靜,馬上會知道。”“嗯。”接天道沉聲道,“八珠聯個個是絕頂高手,心狠手辣,必不會留活口。八個出入口一有殺聲,我們就趁混戰之時衝出去!”言下之意,竟是以門下弟子當肉盾,暫緩局勢。素柔雲亦不置可否。接天道取出兩顆靛青色的珠子,冷劍白狐從沒見過,在近乎漆黑的幽深中,流轉著黛綠青紫,把手心映出一層夜霜般的光華。“這就是……”“若真的無力回天,也要保住兩個孩子,日後重建霹靂門!”接天道慘然道。素柔雲頷首不語,神態看來比接天道沉穩得多。一家四口,就此沉默以待,接天道時而彈劍沉吟,時而望向無聲的園子。而素柔雲憐惜地注視著懷中稚子,繈褓中的嬰孩眼珠子十分漂亮,好似剛從清水中撈出的兩丸黑水晶。素柔雲伸手在嬰兒眼底下輕輕一摸,嬰兒眨了眨,吱咯地笑了出來。冷劍白狐走到窗邊,死寂的令他有點不安。遠方似乎閃過一道寒光,他呆了一下,素柔雲已低聲問:“怎麼了?”“有奇怪的光芒,在那裏!”冷劍白狐指向東邊,素柔雲探頭看,什麼也沒有。接天道和素柔雲相視一眼,道:“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