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冬
臨近歲末,皇城內一派喜氣洋洋,自陰曆二十四起,皇帝及各部衙門就已封印,皇子下學無拘玩樂、後宮忙著節下的籌備、會親、封賞,十分熱鬧。今兒是二十八,吹了一天的大風,天慢慢沉下來,眼看是要下雪了。入夜,寒風凜冽,卷石飛沙,將一派喜氣卷入了茫茫夜色中。
乾清宮殿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奴才,冷風地裏凍得瑟瑟發抖,大氣兒不敢吭一聲。今兒宣宗皇帝龍顏不悅,凡伺候的奴才都得了不是,衣食居行的小事竟都帶出了經世濟國的大道理,一番教訓後,皇上似也乏了,眉眼一挑,滋然撂下一句,“都去外頭跪著,好好想想。”聲氣倒是平靜,臉上也沒了前頭的怒相,不過伺候的奴才們卻益發惶恐。眾所周知,今上的脾氣,素來有些陰晴難測,那個反話正說的毛病,越是麵上看著不打緊的,越是不妙。當下無人再敢冒頭,一殿的奴才都到外頭反省去了。
殿內隻留下宣宗一人,他斟了杯酒,喝進嘴裏卻覺苦澀嗆口,全無當日的甘冽,心中便有些惱恨,貢品秋露也敢如此搪塞,濟南府實該問罪了。外頭的北風呼號得緊,風哨子一聲緊一聲地尖嘯,他擎著杯子踱到窗前,黑沉沉的天地,無月亦無星,廊下一溜牛角防風燈,昏黃燭光,透著些幽鬱沉悶。
“唉,碧天如水夜雲輕。”他脫口就吟了一句,話音剛落,自己也愣住了,這是溫飛卿的句子,實不對景,他知道。可是他偏生就記得,還有下頭三句——“碧闌幹外繡簾垂,碧文圓頂夜深縫,碧海青天夜夜心”,都是《全唐詩》裏的,湊在一處另成個意思。這是頭年裏那幾人興出的花樣,幾個孩子初涉詩話,隻覺妙不可言,變了法兒聯句子,偷換意思,遊戲博弈。第一回看見是在五弟的窗課上,小楷謄寫,工整雅致,這樣一心向學的人,也放下正課流連雜學,他倒是真詫異。直到後來才明白,原來奧妙隻在一個字眼上。那時的她,鎮日隻與他們玩在一處,淺笑輕顰,薄嗔佯怒……想到此,宣宗冷哼了一聲,手上不自覺地使上力道,啪一聲脆響,薄胎青花杯子竟應聲而碎,碎瓷紮入肉中,立時殷紅的鮮血順著手指流下,一滴一滴墜於匝地金磚上,好似墨梅點點,濃鬱豔麗。
……遠處的梅樹,花朵點到即可,自己站在她身邊,出言指點,軒外落英繽紛,她回眸一笑,軟語嬌憨,那兩年的光景,美得幾可入畫……宣宗心中錐痛迭起,看著指頭,都說十指連心,真是紮在心裏了,一時拔不出又碰不得。這些都是舊話,卻是那樣分明,想也不想便吟出來,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他不禁冷笑,“朕不是明皇,朕不是!朕……”說著恨恨地以掌擊柱,手上的鮮血染在鎏金蟠龍柱上,隻見龍睛赤紅,睚眥欲裂,姿態幾欲淩空而去。
乾清宮的情形早有人悄悄報給了內廷大總管海德慶,他伺候了兩代君王,深得寵信。聽說這事後很是踟躕,思量了半日,方喚了幾個親近小太監,掌了燈向內宮走去,將至慈寧宮時,遙遙看見禦花園方向過來幾人,紗罩燈上“太醫院”三字。他趕忙抬高了聲音問了一句,“前麵可是胡大人、張大人?”說著便迎上前去,對麵正是太醫院的胡延春和張翁全。彼此都是老熟人了,當下也不多客氣,開門見山便問“情形如何?”
“正是要和公公商量”,胡太醫字斟句酌,“這個時節,這個病勢,柔妃娘娘……”
“怎樣?”
唉,胡太醫心中歎了口氣,當差多年,最怕便是此刻。功過且不論,一旦出了大事,頭一個問罪的便是他們,時至今日瞞是瞞不了的,該如何分說呢?他看了一眼同僚,張太醫年輕機敏,張口便道,“隻要過得年去,平心養養便可大安。”
“什麼?難道……”海公公大驚失色,拿眼隻盯著胡延春,但見他緩緩點頭,一咬牙一頓足,抱拳道,“這也是我等的命數,屆時還請公公周全一二。我等這便去向皇後娘娘複命,唉,隻怕慈寧宮也要去一趟。這皇上麵前,就煩請公公代奏吧。”
彷佛一陣涼風穿心而過,寒侵入骨,海德慶打了個激靈。他曆經四朝風雲,大半輩子了,還不曾怕過什麼,凡事自問也拿捏得分寸。偏是這回,此事此人此境,進退之間他卻是懼了,回想這些年的是非,潑天大禍即在眼前,從這劈麵而來的北風裏,他似乎都嗅出了血腥味。此刻不容多想,他匆忙告辭,向禦花園趕去。
禦花園裏有一處湖心洲,洲上築有軒榭亭廊,種遍碧竹幽蘭,婉轉格局,自成一處,題曰“琅琊小築”。小築四麵鄰水,憑借曲徑小橋連結堤岸,往來交通,這裏便是柔妃娘娘的居所。後宮也唯有她這般例外,獨居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