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大雪。
一陣陣空蕩的腳步聲,在皇城內回響。
毓慶宮內白雪皚皚的空地上,出現一串悠長的足印。
“姐姐,你騙我。”諳然披著長發,赤腳坐在冰涼的炕頭上,時光如水,浸洗過他盈滿詩情畫意的臉龐,好似沒能留下一點兒痕跡。
“再等等。”我摩挲著發涼的指尖,提不起說話的興致。
幾張陌生的臉在門邊一閃,接著便有一人跨進門檻來。那人拍拍肩頭的雪渣子,他衣襟上明黃色的五爪龍被陽光一射,熠熠生輝。
我詫異的站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淳澤……”他虛弱的朝我笑笑,眼斂泛著一圈烏青的黑,雙頰深深的凹陷下去,“這麼久沒有來看你,可有怪朕?”
“淳澤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我緩緩驅使僵硬的膝蓋彎曲,跪在他腳下,我記得他曾經教過我,要懂規矩。
他目光如灰塵,刷刷飄過我,落在諳然的身上。
諳然防備的縮了縮身子,眼神充滿敵意,不肯行禮。
“是時候搬出這地方了。”他俯身來扶我,淡淡的龍誕香突然從懷裏滾進我鼻間,令我唬了一跳。
“皇上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從今日起遷進鹹福宮去。”
他一句話,就改變我們的生活。我正在疑惑中,他忽然又補充了一句,“諳然,你去鹹福宮和太子做伴,至於淳澤,便仍留在這兒。”
心一沉,立即道,“皇上,我要和諳然在一起。”
“在一處?不行。朕取消你的禁足令,但你不能和諳然一起去鹹福宮,若不想住在這兒,便去寧壽宮和長平一塊兒住。”
“多謝皇上,我住在這兒就好。”我隱約有些忐忑。
“那好,”他又仔細的瞧了瞧諳然,讓諳然有些不自在,隻能仰著頭,不發一語,“事不宜遲,今日便搬。”
長空彌漫著一股擰不出水來的煙藍色。幹澀的雪沫沒住我的鞋尖,這條漫長的甬道,讓我感覺擠迫難捱。
我已有好幾年沒有得到過白明祀的消息。起先刺在心頭的那段冰尖,也漸漸融化在了血液裏,順著循環麻痹住神經。
崇禎漫步在我身旁,他一招手,身後一群隨從便往後退去,離開我們好幾米遠。我未曾想過,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會如此好心,親近同人一起賞雪,偷瞄他,眼角好幾條皺紋,瘦長的下巴上冒出青色的須根,他老的很快。
“皇上,我想見白明祀。”我但願一直能這樣直接,隨隨便便狂妄的要求就可以脫口而出,然後被自己嚇了大跳。
他神情嚴苛,眼皮耷拉著,寂靜的可怕。
我逐漸渾身熱血都湧上心頭,那泵從未如此用力抽吐。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他輕輕說道。
我鬆一口氣,真怕自他口中聽到悲劇重演,“多謝皇上開恩。”
“你沒怎麼變。”他說著這樣的話,眼睛卻盯住遠處,遠處隻是又一扇宮門而已。
“皇上有些變了。”
“有時候朕會想,天下這麼重,全握在手中,會不會把手腕壓斷。”
“若皇上這麼想,自然也知道,握不住的就該放開。”
“你大膽。”他語氣仍是輕無,並不帶一絲怒氣,“這樣的話沒人敢對朕說。”
“皇上,聽我這樣說了,是不是好過一點?”
他沉默無言,很快眉峰上就聚起一層冰花。
“身前身後,本就什麼也帶不走,執著這樣東西,更是虛無飄渺,佛家的真意,不過是勸世人息心平怨,坦然麵對失去。”我緩速道出近年來的感悟。
“物來則應,過去不留。這個道理朕怎麼不懂。”他歎口氣。
“原以為多壯烈的事,到最後不過是曆史中寥寥數語,賠進一輩子有什麼值得。”
“你也不過是巧辭令色,淳澤。”
“我沒有,皇上認為哪樣快樂,便選擇哪樣,人人都有這權利。”
“情也是身外之物,你花了七年時間,為何又沒能堪破?”
我露出微笑,“皇上,你隻不過是羨慕我。”
他企圖用眼角餘光震懾我,“不知所謂。”
“又有何畏?”我隨意接話。
“他若這麼好,你在他和諳然中間,會怎麼選?如果老天爺不準你貪心。”
我自然毫無猶疑,與白明祀的跌宕,與諳然的平淡,都一樣珍貴,“皇上原來愛叫人做選擇題,我要諳然。”
他不動聲色,卻略略有些失望,“哦?原來白明祀不過如此。”
“我會救諳然,然後陪著明祀一起死。”
“你想的可真好。”他木著臉,終於有了一絲不悅,掀起袍角,跨上了輿轎。
皇帝的儀仗隊伍從那扇宮門中消失,我知道,前頭便是乾清宮。
崇禎的閑話裏頭,幾分真幾分假,我始終覺得,他言語中陷阱過多,八年前盛放的氣焰一點點被回天乏力的國事吞噬,心思卻越發陰鬱。
白明祀已不是錦衣衛呼風喚雨的白大人。早在六年前,白容熙辭世,崇禎便趁著這個機會,將白府的許多朝中人脈盡數掐斷。白家父子關係一向不好,白明祀對白容熙在朝中的暗勢力根本就不感興趣,他一向隻把他當作府內賦閑、滿腹嘮叨的倔強老頭。哪裏知道白容熙去的這麼突然,好像是崇禎十一年春天,一場春雨下了一夜,早晨院子裏的窪地都積了水,散落著幾朵殘花,白容熙坐在書房內他最常坐的椅子上,興致很好,鋪了紙,想畫一幅畫,畫到一半,他歎了口氣,感到眼皮子很沉,便閉上眼,就此沒有醒過來。毛筆順著桌沿滾落在地上,那幅畫也十分普通,不過就是窗外的尋常園景,綠茵濃濃的槐樹底下,兩條粗細不一的墨筆線條在紙上化了開來,可惜他停了筆,沒有繼續下去。
白明祀料理了白容熙的後事,崇禎招他進宮的時候,他便知道白家的氣數再長不過今年。花無百日紅,白家在城內風光占足兩世,已經算是好命的讓眾人淌口水。
皇帝說,你傷心過度,準你為父守喪,按照孝子的標準,應是三年,這三年你都可放假。
這個皇帝,從前經常抓正在回鄉守喪期的官員,臨時調去戰場給他賣命。他管什麼孝道,必要時刻,什麼人都似他鐵鉗底下的玩具,從東夾到西,從西夾到東,來不及逃跑。如今好心來講孝道。
白明祀無異議,當場解了錦衣衛的令牌,放在太和殿的地板中央。
滿朝文武看在眼內,無一人為他說話,他到樂的不欠人情。
我聽北全兒低聲敘述,他未見過白明祀,這些故事,早變成街頭巷尾的家常,被人們風傳。
“那三年,白公子離開了京城,聽說,去了江南的一個小地方。”
白明祀辭官之後,先是去了金陵。許家那幢大宅,被一次地震給震塌了半邊,磚塊堆裏還露出封條的字樣,常有一些小孩子爬過斷壁,跑進裏頭去玩捉迷藏,大人們便舉著掃把大聲咒罵,驅趕著小孩們的屁股,大人們說,這宅子很凶,娃娃進來會沾上怨氣。
他先是沿著還可辨認的一條小路走,隨後又越過一片廢墟,揭開一扇歪倒半邊的木門。這個院子裏,落了一些從屋簷掉下來的木梁,石槽裏的水早已幹了,雜草過膝,倒是生長的十分青翠。他走進北麵的小屋,用袖子掃了掃床上厚厚的灰塵,坐下來,看見窗前有一盆枯萎的吊蘭。
他在這裏住了兩天,和衣躺在那張冰涼的小床上,閉上眼睛就有楚楚畫麵。
第三天他在院內除草,忽然人影一閃,他追出去,那陌生男子步伐如飛,對路形極為熟悉,轉過幾道彎,帶他到了一處更偏僻的所在。
那一片全都殘破掉了,唯有一口井還完好如初。
陌生男子轉過臉來,“你追我做什麼?”
“你在我院前張望作什麼?”
“我當是個流浪漢把這兒當作落腳地,於是看看。”
“你是許家人?竟然這樣關心許宅。”
“我不是。”他負手,立於井邊,青衣隨風而動,“有位故友是許家人而已。”
白明祀打量了他一番,不以為意,“公子倒是有心人。白某今日便要啟程離開,這便告辭。”
那人在他身後,跟著走了幾步,開口道,“公子又是許家的什麼人?”
他轉過頭微微一笑,“沒什麼關係,我隻是偶爾路過,見金陵人都說這大宅很凶,便進來住兩日試試膽量,可也沒什麼怪東西出現。”
“哦……是麼?白公子真是誌趣與常人迥異。”
“後會有期。”白明祀不多話,徑自離去。他出了金陵,往東南方行去,不過一天一夜,就見到了那座曾經無比熟悉的山。
“後來聽說白公子便隱居在這山頭上。這山上原先有一座鹿鳴書院,後來不知怎麼就關了,白公子就住在這座書院裏頭。”
白明祀住了三年,整個後山都種上了鳳凰竹,藏書閣內近萬部書冊,他一本一本的攤在書院的空地上,連續曬了十多個白晝。那些書,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泛黃的書頁被清風一吹,滿院飛舞,白明祀舉起弓,一支小箭急速穿過空氣,發出短促的一聲悶響,便將那些不老實的紙頁盡數釘在了對麵的廊柱上。
他守著這些書並不寂寞。
三年之後,就在鎮上的人還在傳說這個奇怪的公子之時,他突然離開鹿鳴,回到了京城。眼見著大明一天天在往盡頭走,到處皆是天災人禍,蝗災、旱澇、瘟疫此起彼伏,國庫空的不勝一滴油,偏偏還有各處起義軍造反,慢慢養成了氣候,關外又是清軍虎視眈眈,隨時那外族鐵騎都會掃平中原。皇帝早已無心猜忌手無重權的白明祀,反而念起他的好來,溫言軟語請他回來分憂。
白明祀記得我一句話,不要替崇禎賣命。他隻取得一個小差事,每日庸庸碌碌,得過且過。
昔日風光四射的錦衣衛指揮史,現下成了玄武門樓上的一個末等侍衛,他的名字很快淹沒在京城僅存的貴胄之中。記得或是忘記,在很多人的心內,不是一個自然的過程,這取決於利益和地位。
我還記得有一日他在回樓上對我說那些曾流連於十裏夢的貴客們的命運,如今白明祀的名字,應當也正被人輕描淡寫的提起。
他如今日夜守著玄武門,離我那麼近。我極目遠眺,隻有連綿的宮牆,一直插入天空。可他離我這麼近,我按住胸口,讓暖流緩緩遊走周身,深吸一氣,寒梅慨然的暗香鋪天蓋地,當頭淋下。日子應當近了,我們守得雲初見月明。
“你……還不快下來……”耿喬立在院門口,一瞧見我,大驚失色。
我晃了晃身子,趕忙抱住頂上尖石,笑道,“我在登高望遠呢。”
“望得了多遠,這樣小一塊假山,你爬上去隻有嚇壞我們而已!”她招呼著太監過來雙手托在下頭,一眾人擔憂的仰頭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