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6(5)(1 / 1)

免費的大排、小排、蒜苗燒肉、蘿卜燒肉等等大葷,讓李鋒吃得甚是快活,他也便對站在那裏的局促和尷尬沒什麼意見了。在別人忙於畢業,忙於拉關係,忙於寫這寫那而日漸消瘦的時候,李鋒卻奇跡般地胖了。然後就是畢業,就是散夥飯,就是各自卷上鋪蓋滾蛋。

畢業生在校的最後一晚,曆來都是這所師範學校最緊張的時刻,需要高度戒備。數年的所謂軍事化管理,宿舍區的那幾個舍監平時張貼的形形色色的規章製度和對這個宿舍那個宿舍的懲罰公告,現在就要在畢業生身上終結。對他們以及這所學校的怨氣、牢騷、仇恨、傷心和留戀,百感交集,需要大家給予一番隆重的表達。哭哭啼啼和徹夜不眠,顯然是不合時宜的。暴力或武力往往才更能體現情感之激烈。

前麵兩屆的學生已經給李鋒他們樹立了榜樣。具體是,把瓶瓶罐罐破鞋臭襪等一切不要的東西直接從樓上扔下來,然後大聲歌唱,和對麵的女生拉歌,直到精力用完,然後才躺下蒙頭大睡,第二天隨便睡到幾點都可以,不用一大早就被讓他們早已惡心的《洪湖水浪打浪》的優美旋律中叫起來去操場上搞什麼早鍛煉,不用上完早自習後再吃早飯,不用打掃包幹區衛生,不用上課。想睡到幾點就幾點,隻要一醒,就互相擁抱,或哭或不哭,提上家什就走。大致如此。早在這最後一晚來臨之前,李鋒就聽到了同學們各種計劃,無論是哪種計劃,其目的都是為了搞出超過往屆畢業生的大動作來。

有鑒於往年,李鋒他們畢業這一年這一晚,學校派出了大量的老師駐守宿舍區。各班指導員在熄燈之後下班蹲點。李鋒他們班的指導員就坐在他們宿舍,而且就坐在李鋒的床沿上。他是個大胖子,一屁股坐下去,使四張連為一體的上下鋪發出快樂的尖叫,其下沉的瞬間也讓正躺在床上的李鋒感到一陣暈眩。指導員沒有像平常那樣指導大家,而是第一次和大家逐個談起了心。談青春,談理想,談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甚至還談到了男女關係談到了性。李鋒和同學們也是第一次發現指導員原來如此健談和藹,跟兄弟們一點代溝也沒有。看來數年以來,大家對他老人家確實存在著深刻的誤解。好在這最後一晚大家終於認清了老師,原來他是如此可愛的人,讓大家真是深受感動啊,一不小心被他搞個熱淚盈眶也是有可能的。而指導員老師真好,就是不讓你熱淚盈眶,所有的話都是點到為止,火候恰到好處。後來就輪到李鋒了,指導員說了李鋒一些優點,認為李鋒是一個值得別人信任的朋友。李鋒聽了他的話很難過,他覺得這些話還是寫在紙上看比較好,現在這個大胖子就坐在自己旁邊,其巨大的屁股與自己的臉近在咫尺,真是太他媽別扭了。

指導員大概一直坐到夜裏兩點,後來當他終於聽到這個宿舍有人發出鼾聲後,才滿意地抬起屁股站了起來。一起身,床鋪又猛地向上一浮,再次發出尖叫,再次暈眩。那個來之不易的鼾聲也因為他的這個動作戛然而止。所以他又站了一會兒,當鼾聲重新響起,他才勾著腰學習貓的行走方式將自己巨大的身軀移到門邊。打開門後,他依依不舍回頭看著宿舍內的黑暗好一會兒,如果不是逆光,李鋒也許可以看到這位與大家朝夕相處了整整三年的指導員的臉上那幾滴像肉鹵一樣濃且鹹的淚。這個剪影靜止了一會兒後,他這才蹩出門去。吸取教訓,他沒有用力帶門,而是緩緩地合上門,這使門的聲音變得悠然而清脆。可惜宿舍門不是李鋒家那種有門臼的老式木門,如果是,李鋒相信,指導員會在門臼裏注入一些水,實在沒水,他也敢於掏出家夥滴上幾滴,反正身後這些年近二十實質還是孩子的小杆子們都睡著了。這是李鋒最後一次看到指導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