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九年,一個夏日的午後,在愛丁堡桑尼士坡三號的廚房邊的小飯廳裏,一位年近中年的男士坐在他的水彩畫邊,回顧著他過去的二十年。
他個子高挑,潔亮的長髯瀉落在他的短外衣上,濃密的頭發卷覆前額,他外表如此俊美,態度卻顯得退縮而謙卑。他衣著破舊,卻力圖高貴,這是他的妻子能為他所做的最好打扮了。隻有他的眼睛,在往廚房方向斜視時,仍能看到一絲戲謔,而眼神中的洞察力,則遠遠的穿透過靠街邊的大門。
光線暗到已不適於作畫了。愛丁堡的天空煙霧蒙蒙,小雨單調的落著,可是,這並不是這位男士停筆不畫的原因。他小心翼翼地擱下畫筆,不讓筆上的顏料沾到飯廳裏瑪莉最好的橡木家具。透過半開的房門,他可以聽到妻子清理壁爐架下的灰燼時壁爐刷的嚓嚓聲,聲音中斷斷續續夾雜著她向他們十歲的兒子阿瑟下命令的話語。
“寶貝,我很高興發現何德使你的法文進步不少,”瑪莉說。他可以想象她加強語氣的舉起了刷子。“現在,如果可以,我們再選一科同樣重要的科目。”
就這樣,查理士·愛特蒙·道爾進入了回憶。
他看見自己二十年前初抵倫敦,置身於綠色田野中的火車站。身為一個有名家族的幼子,他的前途似乎十分看好。他被派來替女王愛丁堡辦公室主任羅伯·麥哲森先生工作,年薪二百二十英鎊。這隻是起薪呢!身為建築師的查理士·道爾相信,他的工作主要與建築有關,這會使他有許多空閑時間縱情於繪畫,就像他留在家中的兄長一樣。
他腦中充滿了各種宗教的、滑稽的、古怪的圖案。他急切的探索愛丁堡的
一切,寫長信給他的父親,還附上鋼筆素描。他對建於岩石上的灰色古堡印象深刻,對堪南蓋特前傾的高房驚歎不已,“這是那些沒有嗅覺卻熱愛美景者的樂園。”可是他不喜愛聖十字宮的外形,喻之為監獄或精神病院。
他遇到的人們(大部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對這位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之喜愛,絕不亞於他對他們的喜愛。不過,仍有一些蘇格蘭人的特性,一開始時令他十分困惑。
他很難忘記他的第一個除夕夜:十分莊嚴的飲茶儀式以及宗教談話進行至午夜,整個愛丁堡突然爆發開來,眾人狂飲直至爛醉,深夜兩點的街道就像女巫的子夜集會似的,擠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從哪兒湧出一批蘇格蘭高地人,湧入麥當勞太太的店裏大跳蘇格蘭舞。查理士在默應下,答應護送兩位女士回家。
“老兄,”他的朋友麥卡錫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平靜的由口袋中掏出一根防身短棒,這根短棒一如禮帽或緊身褲,是任何男士隨身攜帶之物。“老兄,這個拿著,我自己還有一根。”
“你是要我拿這玩意打人?”
“老兄,當然!把任何想攻擊我們的人的頭顱打破;我深信,我們能把兩位女士安然送回家去。”
那之後,另外還有一件十分不尋常的事,那是一八五○年八月,此事大大激起了他的愛國情操。由於女王、王夫艾伯特與他們的孩子將到愛丁堡訪問,月複一月的煩瑣準備工作大部分落到他肩上。可是,十八歲的他,興奮得根本不在意這些。
站在聖十字宮的屋頂上,查理士·道爾看見遠處逐漸駛近的火車蒸汽,他匆匆的指揮著把旗幟升起。穿著猩紅外衣的衛隊騎著馬前去清道。山坡上擁擠的人群,在火車逐漸接近時,揮動著他們手中的白手帕,歡聲雷動。鬃毛閃亮的馬匹後麵的皇家車廂“王宮庭院”停下的那一刻,查理士覺得年輕的維多利亞女王“臉色緋紅,看起來像生病了”。但她敏捷的跳下車廂,不要人扶;此時,禮炮的響聲仍在古堡的岩石間回響。
盡管如此,那段日子裏,查理士·道爾卻有著無法抑製的思家情緒。他渴
望能見到他的父親、三位兄長和姊姊安奈特。他哥哥瑞契——《龐奇》雜誌的首席藝術家“迪奇”·道爾——的每封信都附著他的畫,畫中流露的語言使他更感寂寞。
他會問:“你如何在蘇佬間周旋?”迪奇,這位典型的社交場合中人,刻意的相信,所有蘇格蘭人都是蘇格蘭土著的後裔,他們仍住山洞吃人肉。
“我敢說,”迪奇寫道,“你從威廉先生那兒必定聽說過史密斯·艾德勒公司,他們邀我與《簡·愛》的作者共進晚餐,那位作者嬌小但十分聰明,年約三十,叫勃朗特小姐,是約克郡一位牧師的女兒。賽克瑞也一起受邀了。”
或者,在同一封信中,他會寫道:
“我想是你去了蘇格蘭之後,艾文斯請我參加新聞業的慈善餐會。契士·狄更斯也在座,他進行了一場精彩極了的演講。陸克、費茲、李蒙、李海和C。都在場,事後,這批人加上彼得·康寧漢先生與狄更斯先生一起到費理特街的彩虹飯店共享紅酒和銀魚吐司,弄到很晚。”
對查理士而言,這些信使他更深深懷念他那腰杆子挺直的父親約翰·道爾。
約翰·道爾——政治諷刺漫畫之王——威嚴的坐在海德公園劍橋巷十七號光亮的橡木屏風與銀飾之間,他看起來真像老威靈頓公爵,走在公園裏,人們幾乎不可能不對他敬禮。他的兒子稱他“約翰閣下”或者“總督”,不過他們很少當他麵這麼叫。
這位約翰·道爾是位愛爾蘭地主,天主教徒。由於當地幾代的法律都迫害天主教徒,遂遷到英格蘭來。他的家族是老諾曼底人的後裔,十四世紀初,接受了愛爾蘭的封地。約翰是位畫家。他初抵英格蘭時,隻有三樣財產:一幅範達克的畫,他拒絕賣掉;幾件十七世紀的傳家盤碟;以及一套搗藥的臼與杵。
自從這些不相稱的物件被放到一間空蕩蕩的房間之後,世界改變了很多。他用H。
B。的筆名,以尖刻銳利的政治諷刺漫畫征服了全倫敦,而當時其他的諷刺畫家,還隻局限於把政治人物畫成翻滾下樓的醜角。約翰·道爾以這種方式描繪那些政治對頭的次數,並不比在飯桌上爭執後,把他自己的客人(譬如已故的沃爾特·司各特)抓起來摔到樓下的次數多。
他的妻子瑪莉安娜·柯南已去世了。他的四個個子高大的兒子——詹姆士、瑞契、亨利,以及查理士——他教他們使用畫筆與鉛筆,就像把他們撫養成虔誠的天主教徒那樣。這位“總督”可是個堅毅固執的人!外人常常懷疑,如許的藝術敏感,如許的譏刺笑容,居然能隱藏在約翰·道爾威嚴的舉止之後。在他的作品之中,有著一絲極奇特的觸感,這對他兒子查理士的水彩畫產生了莫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