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斜陽西下,半邊天空由緋轉彤繼而紫,邊緣卻是曖昧不明的暗金色,極之美麗。
我倚在客廳落地窗前,怔怔望著暮色一分分轉濃,無限悵然。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窗簾是玫瑰灰的顏色,母親的最愛。旁邊偌大的水晶甑落地放著,隨意插著幾隻潔白的馬蹄蓮,長莖是最鮮亮的翠綠。紅木條案上供著香龕,點著上好的龍烻香,縷縷輕煙嫋嫋升起,環繞著母親的肖像。朦朧中似真似幻,仿佛故人親臨。
今日是母親的生辰,卻也是伊的祭日。
巧合乎?又十分貼切。母親一生追求簡單平凡,卻身不由己為光環所籠罩。
去臥房探望父親,恰逢特護出來,對我打著手勢,輕聲道,“先生剛剛安睡。”
我點頭,“若父親醒來,告訴他我出去了。”
便出門驅車往畫廊駛去。
畫廊很小,卻座落在寸土寸金的西區。據調查顯示倫敦西區為全球最貴地皮之一,不由感激父親的遠見。二十一歲的成人禮,彌足珍貴,予我肆意妄為的資本。可免於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過得自由閑適。
見有人推門,張連忙迎了過來。見我滿意地微笑,便也漾出笑意。
張是上海來的留學生,長著一副扁平麵孔,細長眼睛,低鼻梁,寬嘴巴,膚色蠟黃,外國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東方美女。
還沒等我坐穩,她便湊過來,熱切地說,“今天生意出奇的好,賣掉三幅畫作。另外還有人對幾幅非賣品表示高度關注,願出重金購買,讓我代為轉達。”
“喔?哪幾幅?”我隨意地問,一邊往紅茶裏加奶和方糖。
“喏,就是您前兩天拿過來那幾幅。”她指著,聲音中不掩做成幾單生意後的興奮。
我笑,視線隨她手指方向移去,卻乍然愣住。
那幾幅肖像畫,是母親早年的作品,畫得都是同一個男人的背影。畫中人沉默淡定,背影寂寥,卻是自小就看熟了的。前兩日恰由家中清理出來,拿到畫廊裏重新裝裱。一時不曾取回去,便掛在這裏欣賞,以慰思母之情。
會是什麼人買畫呢?母親學畫乃半路出家,雖筆法上乘,頗得畫中真諦,其市值卻遠無法與畫廊中待售的其他畫作相比。不由疑竇叢生,問張,“買畫的是什麼人?”
“一個青年紳士,”她說。
“還有呢?”
張有些羞澀,“嗯,還有,他很英俊,不僅如此,身材還很高大,風度翩翩……”說到這裏便不敢說下去,隻見我拿眼瞪她,“我問的是還有誰跟他同來?”
“啊……呃,讓我想想,好像沒什麼人跟著……對了,是有位老年人與他同來。”
這就是了,我暗想。又問,“那位老年人什麼樣貌?”
話出口便知道白問,見那妮子一臉不好意思地望著我,“這個……嗯……那個……我沒細看。”說完便躲老遠,“茱兒……老板……未來師嫂,注意您的遣詞用句,留神透明玻璃牆會將您的言行暴露無遺……”見我隨著她不著邊際的話語越來越抓狂的眼神,幾乎要哭將出來,“……為我小小女子一名壞了您淑女的名聲實在不值得呀!”
就在我啼笑皆非的當兒,狄亞瑟,將眼前這個活寶介紹到我處工作的始作俑者出現,長手一攬,便將張摟到自己的保護範圍之內,“丫頭,誰欺負你了?”
竟是一口純正的京片子,與其金發碧眼的外貌極其不符。
張作泫然欲滴狀,委屈的小樣兒頗惹人憐愛。她看看以保護者自居的亞瑟,又望望我,終啟嬌唇:“我……沒人欺負我。”
根本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且投訴目標直指我這個本應理直氣壯的人。
偏生狄亞瑟——父親的門生,我的師兄,張矢誌不渝的仰慕者——極吃這一套小女人的把戲,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同茱兒說。”
他走過來擠眉弄眼地把我拉進裏間。
我不依,掙脫他的鉗製,“喂,大威兄,就算維護你的親親小女友也不至於這麼折騰我吧?”
狄亞瑟隻是大手大腳地拍拍我後背,哥倆好的樣子,絕不如剛才對張那般溫柔嗬護,“小乖妹,為哥哥做這點犧牲都不行?”
“我說過千百次了,不要拿《碧血劍》裏的猩猩來稱呼我!”
“嗬,不知是誰為了要我陪先生下棋而拿整套金庸全集賄賂我呢?”
“你……”我咬牙切齒,這個可惡的家夥,一得個中真味便哄得父親將整套書轉贈給他,害得我難過了整個夏天。
“好,言歸正傳,你和張在談什麼事?”
我不情願地望他一眼,“有個陌生人來買畫,我懷疑是母親的舊友。”
“喔?可要幫忙?”他關切。這個不同人種的異鄉人,除卻與父親的師生關係更像我嫡親兄長。
心中暗暗感動,嘴上卻不肯顯現分毫,“幫忙?茱兒我可敬謝不敏,閣下早日把張娶回去,免得我頭痛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