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園坐在公司小招待室裏,她的麵前是一個中年的男人。男人穿了一套便宜的西裝,提著一隻陳舊的公事包,他坐在素園對麵顯得有些局促。
這是素園以前的主管。當初素園跟著他跑業務時,這男人在廣告界中也算是一號人物,但是他就在上班生涯走上坡的時候,突然決定放下地盤,離開台北,到南部去投資苗圃生意。當他慨然離職時,曾經說了一句讓圈內人津津樂道的話。他說:“我隻是想過一種人過的生活。”
他到底有沒有得到人過的生活?這裏素園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現在又回到了台北,當初的地盤全被後進分光了,在這一行裏麵隻能從頭開始。也難怪他的神色不自然了,這個前任主管現在是在向素園討工作。
這男人為什麼又回到台北?原因不難猜想,這裏是經濟運作的主流,無盡的機會和生涯聚集在這裏,生活雖然艱苦,但是這裏是追逐事業的地方,若是離開了,往往隻有望著這裏的繁華興歎。這是獨一無二的台北,留下來和離開她,都需要同樣大的勇氣。
素園很委婉地告訴他,經濟不景氣,公司人事幾乎凍結,暫時沒有空間,也沒有相當的職位聘請他。男人連忙說,職位沒有關係,素園歎了口氣,要他填了一份履曆表。男人填完後起身告辭,素園又叫住他,給了他一張丈夫的名片,要他去談談看。素園記得丈夫提過要招募一個業務員。
素園回絕他的理由都是事實,卻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這個男人的歲數和經曆,不上不下,正是最尷尬的階段。一般來說,與他平輩的上班族,多半不再拿著履曆表找工作了,而是等著人家挖角跳槽。這男人的問題,是他在最關鍵的年紀裏工作出現了斷層,現在要請他做主管,擔心他做不來,若是請他從基層做起,雙方又都覺得難堪。
而素園現在的年紀,和這男人當初離開台北時一樣。
這就是她回絕了花蓮飯店工作的原因。素園和丈夫為了這件事商量了近一個月,丈夫完全反對他們離開台北。他的理由是,以他們夫婦現在的工作狀況,萬一離開了台北,要想回來的時候,就隻有從頭開始了。丈夫問素園說:你敢賭嗎?
素園不敢。所以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飯店業主,謝絕了他。
現在素園坐在小接待室中,看著窗外的夜色,她不再想象花蓮的海灘和陽光了。已經過了下班時分,素園手上有一些公務正要開始忙,她打內線要小妹幫她去買便當。
這天下班時素園疲憊萬分,她在家的巷子口下了計程車,正要朝向家裏走去的時候,素園看到了她的丈夫,在路燈的下麵,和那一隻頸上有一圈傷疤的野狗玩得正開心。丈夫拿著一塊超市買來的肉包,逗著狗玩跳高遊戲,狗很興奮,丈夫的笑聲不時傳來。
素園站在巷子口,兩手環抱著皮包,靜靜看著她的丈夫和狗,這幅畫麵她覺得很美。不知道丈夫什麼時候和狗建立的友誼。丈夫轉頭看到素園,含笑張開雙臂迎了過來,素園也步向前去。
丈夫摟著素園走回家,一路跟那隻狗嬉鬧著。
一點點家的溫存,一點點工作之後的放鬆,生活在台北的素園,還奢求什麼呢?
回到家門口,先開信箱。一封信跌了出來,丈夫交給素園。這是藤條從監獄裏寄給她的回信。
趁著丈夫洗澡的時間,素園拆開了信,同時也打開音響放了一片CD,ArizonaDream的電影原聲帶。素園選播第三首,柔和的東歐民謠風吉他曲傳來。自從傷心咖啡店倒閉以後,吉兒把店裏的CD全都給了素園,她的生活裏於是多了音樂。
藤條的信很簡短。他寫著:
你好,素園,小梅把馬蒂和小葉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很傷心,坐在走廊下麵想了很久。我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大堆說到自由的話,我在想,馬蒂和小葉,現在都得到自由了吧?
我過得很好,請你不用擔心。這裏的日子真的很輕鬆,你知道什麼叫做輕鬆嗎?那就是一次隻做一件事。真的。吃飯的時候吃飯,上廁所的時候就是上廁所,不用整天在那裏拚命動腦筋。想一想以前的生活還真奇怪,什麼都想要,就是不想要休息。你知道嗎?真的是很諷刺的一件事,我覺得我在監獄裏,比在外麵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