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三才幫”的大把頭,是個黃麵無須,形sè深沉的中年人,剛經過一陣急奔之下,略略顯得有點喘息,但卻仍然維持著從容不迫的態度,排眾走到全壽堂身邊。
全壽堂一見來人,不由得又是高興、又是窘迫的大叫:“子揚、子揚,你可算趕回來了,‘三才幫’居然叫人端了堂口踢了盤,搞得是烏煙瘴氣,人仰馬翻,連我也遭到如此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你快快率領兒郎們擊殺來人,替我出這口怨氣……”
在“三才幫”中,大把頭的地位至尊,是僅次於瓢把子的掌權人物,尤其是眼下擔任此職的魏子揚,本身便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在江湖上威名極盛,素有“黃麵判官”之稱,不僅幫裏上下對他敬畏有加,一般闖道混世的朋友也予他頗高的評價;全壽堂向來視他這位大把頭為股肱,十分倚重,近幾年來,幫中大小各事,魏子楊幾乎大多可以替全壽堂作主,難怪他一出現,“三才幫”眾就宛似加燃起一把旺火……
魏子揚非常冷靜,他目光搜經地下的幾具屍體,又緩緩環視圍立周遭的一幹手下們,然後,才向全壽堂微微躬身,卻隻長歎著說了兩個字:“何苦?”
全壽堂不料他的首席大將竟是這麼一個反應——在目睹組合遭此打擊、損傷慘重之下,卻是這樣一個反應!這不啻是向全壽堂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澆得他七竅生煙:“什麼叫何苦?子揚,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子揚注視著對麵的範苦竹,卻是向全壽堂說話:“老爺子,今天的結局,我早已料到,值得慶幸的是情況比我憂慮的要好一些,至少老爺子尚未受害,本幫的元氣尚未大喪……”
全壽堂怒道:“現在說這些話有個屁用!人已叫姓範的匹夫放倒了好幾個,臉麵也被他全抹黑了,‘三才幫’豈能容範某如此糟蹋?”
搖搖頭,魏子揚低聲道:“老爺子,這件事我已一再奉勸老爺子攬不得,情理上都站不住腳,傳揚開去對老爺子清譽更是有損,何況範苦竹並非等閑之輩,他的藝業jīng湛高絕不說,尤其此人毅力之強,自信之堅,不是一般人可與比擬,我對他有深一層的了解,確知事情發生之後他決不會善罷甘休,必將討還公道;老爺子,俗語說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我們雖不怕搏戰到底,問題卻是值不值得?”
全壽堂氣喘休休,極為不快的道:“當然值得,我年逾古稀,尚無子嗣,那童立自願為我螟蛉,便是有父子之實,義子有難,為了義子挺身而出,有什麼不對?莫非持護香煙的接續還錯了麼?”
魏子揚沉重的道:“請老爺子聽我一言——童立背叛師門,yīn謀殘害手足,劫財奪命,誘yin師嫂,已是犯下不可寬恕的滔天重罪,這種人老爺子如何能以收為螟蛉而使祖上蒙羞、子孫玷汙?再說他投身老爺子膝下,決非有誌替老爺子接承香煙,一因強仇當前,無以為策,二則亦是覬覦老爺子辛苦創下的這一片基業;
托庇侵產,一舉兩得,他何樂不為?隻是把老爺子風燭之軀當做他十惡不赦的擋箭牌,此人心xìng之毒,實令我等難以忍受!“
細目暴張,臉頰與下巴的肥肉急速抖搐,全壽堂呼吸間宛似拉起風箱:“你你你……子揚啊子揚,你不要誤信傳言,聽人造謠,這全是對童立的惡意中傷,我老來無子,全家不能絕後,這一生掙得的局麵亦須有人維持,童立俊逸靈巧,正是理想人選……子揚,你不用怕他侵犯到你的好處,我會事先分配停當,絕對不會少了你的這一份……”
魏子揚表情苦澀,話說得更苦澀:“老爺子朝這上麵想,我毫不意外,但老爺子卻錯了:我魏子揚進幫六年,六年中全心為幫,一力替老爺子擔憂分勞,卻月月領有分給,年年拜賜紅利,老爺子不欠我什麼,我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yù,我進三才幫,為的是追隨老爺子,一朝三才幫易主,我必不為新東家憑添累贅,隻求老爺子體認我對老爺子的一片赤誠,善納諫言,雖粉身碎骨亦可無憾了!”
於是,全壽堂開始冷靜下來,他長長籲了口氣,顯得有些衰弱的道:“不過,有關童立的閑話。你也不可盡信……”
魏子揚嚴肅的道:“我從不聽信謠傳,老爺子,在此之前,我業已私下做過探訪,更且與‘幻翼門’的展毓秀秘密接觸過數次,對於童立的所行所為,獲悉良多,我之如此做為,隻是要替老爺子分辨一個是非,預留一步餘地,切莫聽信單方巧言飾詞,誤做分判,因而壞了老爺子一生名望,斷送本幫的大好前程!”
全壽堂渾身癱軟,形態槁悴,仿若一下子老了十年;他目光無神,聲音喑啞的道:“你確定所知道的內容不會有誤?”
魏子揚堅定的道:“這是何等大事?若無十分把握,各項證言,我怎敢貿然相陳?老爺子若有任何疑竇,我可找人前來對質,老爺子如有興趣知悉真偽,眼前的範苦竹就是第一個人證!”
窒噎一聲,全壽堂呐呐的道:“那……我們折損的孩兒,這筆帳又該怎麼算?”
魏子揚傷感的道:“老爺子,恕我大膽的說一句,為了老爺子這個錯誤的決定,本幫業已遭至損傷,好在事情如能了結,主體並無太深侵害,假若再要蠻幹下去,則必越增不幸,老爺子,流血搏命應有代價,這個代價未免不值;就這一樁肮髒事,一個肮髒人,已把幾條弟兄的xìng命賠上了……”
全壽堂痛苦的呻吟著:“子揚,你的意思是?”
魏子揚的神情果斷:“很簡單,爭紛到此為止;因為我們起始的過錯,從而引至流血衝突,衝突的責任應由我們承擔,失敗的苦果也由我們吞咽,老爺子,這很悲哀,但這悲哀卻是我們自己找的!”
全壽堂有些抖索的道:“你是說……就這麼認了?”
魏子揚吃力的點頭:
“是的,就這麼認了,除非老爺子還想流更多的血,賠更多的命!”
頹然垂下腦袋,全壽堂形sè慘淡:“五十年鐵血生涯,半世江湖,老來卻栽了這麼一個天大跟頭,子揚,真是冤啊……”
強忍酸楚,魏子揚直視著對麵的範苦竹,沉聲道:“範朋友,我們希望事情不再擴大,糾葛就此勾消,你怎麼說?”
範苦竹緩緩的道:“我原就期冀不要流血,不要動手,大把頭,若非貴幫一再相逼,老爺子執意偏袒,這些不幸便根本不會發生。”
魏子揚道:“尚煩範朋友收回金箭,以免誤會。”
這就是魏子揚jīng到老辣的地方了,他之所以遲遲不將透插過全壽堂兩腿之間的金箭拔除,不是他欠缺這份力道,更非有意使他們老當家延增難堪的時間,主要乃在於他對範苦竹那種奇快詭絕的運箭手法深俱戒心,恐怕貿然抄箭會引發範苦竹先行動手的意念,而他毫無把握能夠加以反阻,萬一如此,則情勢就益加不可收拾了……
範苦竹左臂微抬中弦索飛揚,但見黑影如蛇,閃掠之下已纏箭而起,穩穩當當的扯回手裏。
幾名把頭迅速上前,將全壽堂扶將起來,又簇擁著他急步送入石樓大廳之內。
歎了口氣,魏子揚向範苦竹重重抱拳:“多謝範朋友你高抬貴手,箭下行仁,這場誤會的成因其咎在我,謹請接受本幫深摯的歉意。”
範苦竹道:“好說,大把頭明理通情,才是消遏災禍的根由,貴幫有才如你,乃是貴幫之福。”
略一沉吟,魏子揚苦笑道:“範朋友,你似是尚有未竟之願?”
範苦竹靜靜的道:“我要童立與白鳳,大把頭,這是我來此的原因。”
魏子揚默然半晌,終於下了決心:“他們現在不在這裏,昨天下午已遷往距此十裏的‘仙女峰’、‘鬆林台’,‘金冠千歲’嚴瘦鶴在‘鬆林台’築有一座木閣,你趕快一步,可能截得住。”
拱拱手,範苦竹方待移步,魏子揚又喚住了他,這位“三才幫”的大把頭流露著至誠的關注之情,以極輕極輕的聲音道:“小心那嚴瘦鶴,範朋友,此人不易相與——你多保重了……”
再次拱手,範苦竹卻胸口梗塞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急急轉身掠走,以免眼眶內打轉的淚水被魏子揚發覺——多麼可感的一絲溫暖,然而這絲溫暖卻竟來自一個不曾相關的敵人!
“仙女峰”並不很高,形勢卻極險峻,陡直豎插的主峰呈現著鬱鬱的墨綠sè,主峰兩側是較為平坦的崗嶺,範苦竹知道“鬆林台”是在正對峰前的右側。
峰嶺之間有淡淡的霧氳迷漫,煙氣嫋繞中越增淒冷之情;山徑很滑很窄,水濕的樹椏野草時時拂掃過範苦竹的麵頰衣袂,那股子yīn寒cháo晦的感受也就更深了……
於是,他看到了平伸向山崖之外的“鬆林台”,也看到了築在這片台地上的原木小樓——樓有兩層,jīng巧玲瓏,因為全係采集原木所建,另有一種古拙的興味與真淳的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