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卷 從黑暗走向黎明(1 / 3)

一 幸福苦命人

幸福的人免不了心狠。自己幸福了,就不再管別人!他們達到了幸福這個人生的假目的,卻失去了善良!

不過,我們由此去責怪馬呂斯那也是不公正的。

婚前,馬呂斯從來沒有盤問過福舍勒旺先生,婚後,他又害怕盤問。他後悔自己在他被動的情況下許下了諾言。他多次認為對失望者作出的讓步是錯誤的。他隻能讓冉阿讓慢慢地離開他的家,使珂賽特忘掉他。他設法讓自己一直處於珂賽特和冉阿讓之間,以此使珂賽特不再看到冉阿讓,也不再去想他。

馬呂斯覺得他必須做他認為應該做的、公正的事。他認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采取不太生硬但果斷的措施來擺脫冉阿讓。有些理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他辯護的一件訟事中,他認識了拉菲特銀行過去的一個職員。他沒有有意尋找便得到了一些保密的材料。自然,他無法對這些材料進行深究,因為他許下諾言答應保守秘密,同時,不能不顧到冉阿讓的危險處境。他認為,他要完成一項重要任務,即把手頭那60萬法郎歸還原主。他在盡量審慎地進行尋找原主的工作。

我們也不可以責備珂賽特呢。

在馬呂斯和她之間存在著一種最強的磁力,這種磁力可以使她出自本能或者幾乎機械地按照馬呂斯的願望行事。她感到馬呂斯對“讓先生”有意見;她順從他,無須要丈夫向她解釋什麼,她便明白了一切,她便感覺到了他的意圖,她便照這意圖盲目行事。她的服從主要表示在不去回憶馬呂斯已經忘卻了的事。這一點,她很容易地做到了。她也不責怪自己,她的心已經變得和丈夫的心完全一樣了。馬呂斯思想裏被陰影遮蔽之處,便形成了她思想裏的陰影。

珂賽特對於冉阿讓的這種刪除,隻是表麵的。那不是忘懷,而隻是疏忽。其實,她是深深地愛著這個很久以來就被她稱作父親的人的。但她更愛她的丈夫。這樣在她內心的天平上就出現了傾斜。

馬呂斯會安慰她:“我想他一定外出去旅行了。”“不錯,”珂賽特暗想,“他常這樣離開,但不會如此之久。”她曾不止一次地打發妮珂萊特到武人街去,看看讓先生旅行回來了沒有。每次,冉阿讓都告訴妮珂萊特,回去要說“還沒有回來呢”。

聽到這樣的回複,珂賽特便不再問什麼。因為世上馬呂斯才是她唯一所需要的人。

馬呂斯和珂賽特也曾離開過家。他們去過維爾農。馬呂斯領著珂賽特去那裏祭奠了他的父親。

這樣,馬呂斯達到了使珂賽特慢慢擺脫冉阿讓的目的。

我們經常聽到某某嚴厲地指責孩子們忘恩負義。其實,這種忘懷是一種自然現象。大自然把眾生分為到達的和離去的兩個部分。離去的,朝著陰暗,到達的,朝著光明。從這裏產生出的距離對老人是無可奈何的,而在青年方麵則是無意識的。這種距離,初期可能難以覺察,它在慢慢地擴展。這不是它們的過錯。青年趨向歡樂,喜歡節日,追求炫目的光彩和愛情,老人則趨向盡頭。雖然彼此互相見麵,但已失去原有的那種緊密的聯係。生活使年輕人的感情淡漠,墳墓則把老年人的感情衝淡。

二 回光返照

一天,冉阿讓下樓到了街上。走了兩三步後,他不得不在一塊界石上坐下來。嘉弗洛斯就是看到他坐在這塊界石上沉思的;在這兒,他呆了幾分鍾,又上了樓。第二天,他沒有出門。第三天,他沒有下床。

他的門房替他做飯菜。很簡單,少許的蔬菜土豆加了點豬油。門房看看棕色的陶盤叫起來:“可憐的好人,昨天您怎麼沒吃東西?”

“吃了。”冉阿讓答道。

“可碟子是滿的。”她說。

“可您瞧那水罐,它空了。”

“那不等於吃了飯,隻能說您喝了水。”

“我假如隻想喝水呢?”冉阿讓問。

“叫口渴。假使不吃東西,這是發燒了。”

“明天,明天我吃。”

“為什麼今天不吃呢?為什麼非等到明天呢?我燒的白菜的味道多好,可您卻把它剩在盤子裏!”

冉阿讓握著老婦人的手,和善地說:

“我答應您,吃掉它。”

“我很不滿意。”看門人抱怨了一句。

除了這老婦人之外,冉阿讓很少看見其他的人。在巴黎,有許多沒人走的街,有許多沒人住的房屋。冉阿讓所住的,便是這樣的地方。

他還能上街的時候,花了幾個蘇從鍋匠那兒買到一個小小的銅十字架,把它掛在了床頭。

冉阿讓一個星期沒有在房裏走動了。他總是躺著。看門人對她的丈夫說:“樓上的老人起不了床,也不吃東西,沒幾天活頭了。他很難過。我堅信,他的女兒肯定嫁得不好。”

“他沒錢,就沒法去看醫生;不去看醫生,他就得去死。”“假使有錢呢?”“也會死。”看門的男人說。看門的女人嘟囔著:

“好可憐,一個正直的老人!清白得像隻雛雞。”

她看到街頭走過一個本區的醫生,便自作主張把他請上了樓。

“在三樓,”她告訴,“您進去好了。那老人在床上不能動了,鑰匙一直插在門鎖上。”

醫生看了冉阿讓的病,並和他進行了交談。

醫生下樓後,看門的女人問他:

“醫生,他情況怎麼樣?”

“您的病人病情嚴重。”

“什麼病?”

“什麼病都有,但又沒有病。看來這老人在思念親人,會送命的。”

“他對您說什麼?”

“說他很好。”

“醫生,您還來嗎?”

“來,”醫生回答,“但他等待的是另外一個人。”

三 虛弱的老人

一天黃昏,冉阿讓艱難地用手臂把身子撐起;他試著摸摸自己的脈,但沒摸到;他呼吸已很短促,而且出現了停頓;他還從來沒有如此衰弱過。大概某種特別重的心事促使他拚命掙紮,他坐起來,並穿上了衣服。他穿的是工人服。既不再出門,他就恢複了這種裝束,他喜歡這身衣服。在穿衣時,他不得不停了幾次。僅僅穿上袖子,便累得他額頭上不停地流下了汗珠。

他一個人生活之後,便把床放在了前廳,以便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裏填上一個位置。

他打開小箱子,取出了珂賽特的孝服。

他把它們攤開來,擺在床頭。

主教的燭台仍在壁爐架上擺著。他從抽屜裏取出兩支蠟燭,把它們插在燭台上。在有死人的房間裏,都是這樣,大白天就點起蠟燭。

他從一件家具走向另一件家具,每走一步,他都感到體力不支,必須坐下來休息一下。這是在消耗生命,把它一滴一滴地用在最後的難以支撐的努力之中。

他在鏡子前的那把椅子上倒了下來。在這麵鏡子裏,他見到了珂賽特吸墨紙上反映出的字跡,導出了往後的故事。他對著鏡子看著,發現自己已不再認識自己了。他已經80歲;馬呂斯結婚前,他看上去還不到50歲。一年比得過30年。額頭上的那些皺紋,是死亡的神秘痕跡。那是死神那無情指甲的掐印。他麵如土色,兩腮下墜,嘴角下垂,活像從前刻在墓上的那種人麵飾物。

這是令人沮喪的人生的最後階段。這樣的時刻,痛苦似乎已經凝固,就像靈魂之上凝聚著失望。

夜幕降臨,他把一張桌子和一把舊扶手椅吃力地拖到火爐邊,在桌上擺開筆、墨水和紙張。

做完這些事之後,他昏了過去。蘇醒之後,他感到了口渴。他已經提不起水罐了,於是,他艱難地把它側過來,讓它靠近嘴,喝了一口水。

他已經站不住了,眼睛不離那黑色的小孝服和所有那些心愛的東西。

這種沉思靜觀可能延續了幾個小時,但冉阿讓覺得隻過了幾分鍾。忽然,他打起了寒戰,感到寒冷襲了過來。他趕緊把肘撐在主教的燭台燭光照耀著的桌上,拿起了筆。

由於長時間不用,墨水已經幹涸。他不得不站起來在墨水中加上幾滴水,這樣,他又不得不停下來,坐下休息兩三次。他隻能用筆尖背麵寫著,而且還不時拭著額頭。

他的手哆嗦得厲害。慢慢地寫下了下麵的幾行字:

珂賽特!我向你祝福,我向你解釋。你的丈夫有足夠的理由希望我離開你;但他的猜想裏含有很多誤會,當然他有理由那樣的猜測。他是個好青年。我死後,你要永遠愛他。彭梅旭先生,您也要永遠愛她。珂賽特,你會發現這張紙的。下麵是我要向你說的話,你將看到一些數字,假使我沒有把它們記錯的話。我告訴你,這筆財富確實是完全是屬於你的。細節如下:挪威產白玉,英國產黑玉,德國產黑寶石。玉石雖輕,但珍貴,價值連城。在法國,我們可以仿製德國那種飾物。工具簡單,一個兩英寸見方的鐵砧,一盞熔化蠟的酒精燈即可。過去,蠟是用樹脂和黑煙灰作原料的,4法郎一斤。我發明了一種新方法,即用蟲膠和鬆節油來代替,這一斤就隻需要1.5個法郎了,質量卻更好。環假使做成紫色,就在鐵環上用這種膠附著上紫色玻璃。假使做成金色,就用黑玻璃。西班牙是個美玉的大國,這種飾物每年有大宗的進口……

寫到這裏,筆從手中脫落了,他停了下來。這時,他又一次像過去有時發生的那樣,在心中發出絕望的嚎啕聲。這個可憐的老人用雙手托著腮沉思起來。

“唉!”他內心在呼喊,“完了,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這個在我身旁掠過的微笑,在我進入黑暗之前,不會再現了。唉!一閃,一分鍾也好,一刹那也好!聽聽她的聲音,摸摸她的裙襟,看上她一眼,我的天使,再去不遲!死,對於我,已無所謂,但是,死前見不到她,那是可怕的。不可能了,完了,永遠。我,孤零零一個人,上帝呀,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正在這時,有人敲響了房門。

四 清白

就在這天晚上,晚飯後,馬呂斯有份案卷要研究,便到了他的辦公室。這時,巴斯克送來他一封信,並稟報說:“寫信人正在候客室候著。”

這個時候,珂賽特挽著外祖父的手臂,正在花園裏散步。

信也可以如其人,它有一種邪惡的外表。有些信,那粗糙的紙張,笨拙的折法,看一眼就會讓人不高興。巴斯克拿來的便是這樣的一封信。

馬呂斯接過信,便聞到一股煙葉味。馬呂斯記起了這種煙味。信封上寫著:送給彭梅旭男爵先生,他的公館。熟悉的煙味引導他一下子認出筆跡。馬呂斯便被這樣的一閃照得清醒了。

煙味使馬呂斯回憶起許多往事。正是這樣的紙張,這樣的折法,這樣的淡淡的墨水,這樣熟悉的筆跡,尤其是這煙味,使他的眼前浮現出了隆德磊特的破屋。

多巧!他曾一再尋找的兩種蹤跡之一,不久之前他還全力以赴去尋找、後來認為永遠找不到的那個蹤跡,自己到了門口。

他急不可待地拆開信:

男爵先生:

若上帝賜我予天才,我本可為德納男爵、院士(可學完),但我未能入願。我僅和他同名,假使這件事能讓我從您那裏給予關照,我深感榮幸。如蒙您恩賜,我必將報答。我手裏捏著一個有關某人的秘密。這人又與您有關。我可以把這秘密告訴您,希望能榮幸地為您服物。我奉上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這無權留在您尊貴的家庭之內之人區主出去,男爵夫人出身高貴,道德的聖地不能再與罪惡同居而不有損於青白。

我在候客室等待男爵先生的吩咐。

敬頌

大安

信的簽名是“德納”。

名並非假的,隻是縮減了。

文詞的拙劣,別字連篇,但意思清楚。身份證完備,不容懷疑。

馬呂斯情緒異常激動,驚愕之餘,還夾雜一種幸運感。他已經找到了兩個人中的一個。他希望能找到他尋找的另外一個人,那個救了他的人。那樣他就別無所求了。

他打開寫字台的抽屜,從裏麵取出幾張鈔票,放入衣袋,然後按鈴。巴斯克出現在門口。

“帶他進來。”馬呂斯說。

巴斯克去通報:

“這是德納先生。”

一個人走進了房間。

馬呂斯再次驚訝起來——他並不認識進來的人。

此人的年齡較大,有一個很大的鼻子,下巴隱藏在領結之中,戴著綠色的眼鏡,還有雙層的綠綢遮光帽簷。花白的、光滑的頭發垂至眉梢。全身上下黑服,有磨損,但還潔淨;背心口袋上吊著一串飾物,讓人猜想那一定是一個表鏈。手裏有一頂舊帽子,駝著背,鞠躬的深度使得背更駝了。

見麵後,這人給馬呂斯的印象是衣服過於肥大,那衣服顯然不是為他縫製的。

假使馬呂斯熟悉巴黎的這種隱秘的機關的話,他應該一眼就看出,巴斯克引入的那位客人穿的那套政客服裝,便是從“更換商”那裏租來的。

馬呂斯失望了。因為進來的並不是他所等待的人。這讓他難以對進來的人表示歡迎。於是,他上下打量著正在深深地鞠著躬的來訪者,毫不客氣地問:

“您有什麼事?”

來訪者溫存的笑容讓人想到鱷魚的那種微笑:

“值得我感到榮幸的,是我在社交界多次與男爵先生見過麵。我一想第一次是幾年前在巴格拉西翁公主夫人的府上,和您最近一次見麵,是在法國貴族院議員唐勃萊子爵大人的沙龍裏。”

與一個不相識的人假裝很熟,是無賴慣用的一種伎倆。

馬呂斯一直密切注意來人的說話,琢磨他的口音和動作。他的失望情緒增強了,這種帶鼻音的聲調,和他想象中的尖銳而生硬的聲音完全不同。馬呂斯像是墜入五裏霧中。

“可我既不認識什麼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認識什麼唐勃萊先生。”馬呂斯說,“我從沒去過他們的家。”

“那便是在夏多勃裏昂先生家!他是我的老相識,有時很和氣地對我說:‘德納,我的朋友……我們不來幹一杯嗎?’”

馬呂斯的神氣變得越來越嚴厲:

“我從沒得到過結識夏多勃裏昂先生的那種榮幸——您直說好啦,您來有什麼事?”

來人聽了這嚴酷的語氣,又深深地鞠躬:

“男爵先生,我是說,我,是一個感到疲憊的老外交家。我厭倦了舊文化,我想嚐試一下未開化的生活。”

“還有什麼?”

“男爵先生,人間的法律是什麼?自私!無產的雇農常常回頭瞅公共馬車,有產的農民則在自己的田間幹活而不東張西望。人人為自己。錢財是人人追求的。金子是磁石。”

“還有什麼?快快說完。”

“我和妻子、一個很漂亮的女兒,一家三口,我們想去若耶安家。但旅途遙遠且旅費昂貴。我需要一筆錢。”

“這與我有什麼相幹?”馬呂斯問。

這陌生人的下巴從領結中伸出,好像禿鷲在做動作,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男爵先生,您沒有讀我的信?”

馬呂斯隻注意了筆跡,並沒有留意信的內容。他幾乎想不起信上到底寫了什麼。眼下,他又掌握了一條新的線索。他注意到這個細節,來訪者提到了“我的妻子和女兒”。他說了一句:

“講明白些。”

來人把兩隻手插進背心的口袋,抬起頭來,但沒有撐直脊背。他也在通過那綠色的眼鏡仔細觀察著馬呂斯。

“那好,男爵先生,我講明白些,我有一項秘密向您出售。”

“一項秘密?”

“一項秘密。”

“與我有關的?”

“不錯。”

“是什麼?”

馬呂斯一麵聽著,一麵更加仔細地觀察著來訪者。

“我不會提報酬的,”陌生人說,“對我所講的,您會感興趣的。”

“講下去!”

“男爵先生,一個盜賊和殺人犯住在您的家中。”

馬呂斯不由得一顫。

“我家?怎麼會!”他說。

陌生人用衣袖刷了刷帽子,鎮靜道:

“殺人犯,又是盜賊。請注意,男爵先生,我這裏所說的可不是過期失效的那種。我往下說。此人騙取了您的信任,差不多鑽進了您的家庭。他用了一個假名。他有一個真名,我不取分文,義務告訴您。”

“我在聽著。”

“他叫——冉阿讓。”

“這我知道。”

“我告訴您他是一個什麼人,仍不要報酬。”

“講吧!”

“一個老苦役犯。”

“這我知道。”

“您知道,那是因為我榮幸地告訴了您。”

“不,我早就知道了。”

這冷冷的語氣,這兩次“這我知道”的回答,這簡短的語詞,這不願多談的表示,引起了來訪者的一陣暗火。他用憤怒的目光偷瞥了馬呂斯一眼後,那怒火立刻熄滅了。這目光的射出和消失迅速無比,人們隻要見它一次,以後就會再次把它認出來。這次,也沒有逃過馬呂斯的眼睛。

陌生人微笑著,又說:

“我不敢對男爵先生進行反駁。但,您明白了,我是了解實情的。而下麵我要告訴您的事情卻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與男爵夫人的財產有關。算得上一個特殊的秘密。它需要出售。您有獲取的優先權。我開價不高,隻兩萬法郎。”

“同其他的事一樣,這個秘密我也曉得。”

“男爵先生,一萬法郎吧。給一萬法郎我就說出來。”

“我重複一遍,您那裏沒有什麼可告訴我的。您要說的,我已經知道。”

那人的眼睛裏又閃出一道光,大聲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