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館裏可以說僅僅戀著那椅子了,此外的許多人物全同他漠不相關,一個人也不理睬,他也不愛那裏的一件什麼東西。有些時候,好許多茶客圍著談話,無非講那應時的遊賞,社會的新聞,政府的設施,等等。這就引起他無限的感慨:他們那樣自得其樂,那樣議論風生,仿佛故意表示一種正當盛時的驕傲,藉以奚落他的孤獨和昏老。於是永鏤心頭的過去的痕跡逐一伸展開來,同畫圖一般。今昔相比,覺得現在這情況太不可堪了,便在固有的喘息中漏出一聲長歎;眼裏雖沒有淚滴,眼光卻淒然了。但是,他還是坐在茶館裏,不到別的地方去。
這天他在茶館裏吃了些東西,喝了兩壺光景白開水,看看座客由密集而稀疏了;他們大半是彼此招邀著,去開始賭博,藉以消遣那多餘的光陰,小半是治他們的業務去了。他也預備要走;然而走向什麼地方去,卻是個很費躊躇的難題——他每天上午離開茶館之前照例要遇到這個難題。忽然想起了他的表侄女(他的僅有的親戚),差不多三個月沒有見麵了,便決意去看望她。去的動機當然不僅是看望:他病得很厲害,沒有聽到別人的一句安慰的話,又不曾向誰傾訴過自己的病況,覺得這是種比病更難堪的苦趣。現在既想起了她,神秘的熱望便火一般熾盛起來,非馬上看見了她不可。她住得很遠,走到她那裏是萬難辦到的,他於是雇了一乘轎子。
他的表侄女是個很適宜的主婦,能夠處理瑣屑的家務,使很有條理,又善於交際,得一切人的歡心。她將近三十歲了,因為她不曾生過孩子,而且很能修飾,看去隻像二十剛過的人。她麵頰上還顯著處女似的紅暈,眼睛也澄清且流利。她的丈夫華綏之是個中學教師。他們兩個很愛好的。
這一天下午,他們將到一個朋友家裏做消寒會。當老先生轎子到時,她正在整妝呢。看他氣息籲籲,便請他在軟榻上坐著。他發出含愁的聲音,卻似乎孩子乍見了母親時的嬌聲,眼睛裏放出求憐的光,道,“好久不見了,你好?”接著喘了一陣,又努力地說,“我總有點難了!四肢沒有氣力,隻覺身體越來越重。到晚什麼東西都不能吃,吃了就是吐。咳喘又來得厲害,幾乎不能動一動。總有點難了!”
她按著發鬢,相著他的容色,覺得很可憂慮,但嘴裏還是很平和地說,“不要過慮,沒有什麼難事的。近來天氣冷,老人家身體欠舒服一點是有的。待交了春,天氣漸見和暖,就康適如常了。”
這幾句話在他聽來太過平常了,很有點失望。心裏想,“少年人真不明白老年人的苦處,我這麼形狀,我這麼告訴她,她卻輕描淡寫這樣說!”想著,心裏便酸酸的了。因申說剛才的意思道,“實在有點難!這不比往年,我自己很明白的。”
她沒有比剛才更親切的安慰的話,隻有重複地說,“不要過慮,不要過慮,決不妨事的。”
他知道引起她的同情是無望了,便不再辯說,含糊地答應了她。隨後靠著榻背養神。她笑著對他說,“今天在這裏吃午飯罷,待我喚人去沽一點酒,伯伯與綏之同喝。”
“不喝酒,一點也不能喝。幾十年來喝得太多了,到現在便沒有我的分了!”他臉上隻是慘笑。
“少喝一點總不要緊吧?”
“實在一點也不能喝。什麼酒都變了味道,無論如何咽不下去;而且夜半的嘔吐也擔當不起了!”他低聲默歎。
她覺察喝酒的話恰引起他的悲感,便轉換個端緒說,“今天一個朋友家裏做消寒會,我們吃了午飯便要去。在那裏有室內的遊戲,有某女士的唱歌,有四組男女的跳舞,到晚大家圍著桌子在小火鍋裏煮東西吃。這個會很有趣味,最妙就在各盡興致,絕不拘束,而有群居之樂。”她站起來把南麵的窗開直,讓陽光多進來一點。老先生全身被著陽光了。
他又覺她的話含有壓迫的力量,使他傷悼自己的衰老和孤獨。群居歡會的事不是不曾經曆過的,聽歌起舞也不是從未做過的夢,但現在是渺茫了,剩餘的,確確實實剩餘的,隻有個孤單而枯寂的自己!這就見得她的話近於嘲笑了。於是憤憤地想,“少年人真多事,聚什麼會,弄什麼歌舞,無非沒意識的玩意兒罷了!”一壁卻隨口答應道,“哦,有這麼一個會。”
“這個會裏全是夫婦偕往,有孩子的便帶著孩子,這也是一種特色。”
老先生卻並不注意在這個上邊,很關切的樣子說,“你們這裏一切平安,可惜缺少了孩子。不要多,隻要一個兩個,便四時皆春,生趣無窮了。”他說時,環顧室內,表示果能如他所說,生趣將充塞室內,同空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