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這裏的風比涼州都厲害。
幾名當值的武士抱著槍,圍著一處小火堆蜷縮在城牆一角,希望為自己擋去一些刀割一樣的寒風。邊上一名是年輕武士,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持槍的手凍得裂開血口子,裏衣的棉絮從皮甲各個裂縫處跑出來的。他縮著脖子仰首往嘴裏倒了一口酒,罵道:“他祖奶奶的,馬尿都沒這麼淡!”
圍在中間的是一名年紀稍大,罵了一句:“挑什麼?這光景,有酒就該燒香了!”
“是啊。晌午我親眼看見的,咱們吃的是粗餅裹幹苜蓿,傳到將軍大帳的也一樣。”又一名武士咂咂嘴,歎氣:“前些日子至少還見肉……”
涼州繁華,虎賁衛的軍中飲食規格並不低,多是麵食與肉,還有菜粥。而現在隻能有粗糧窩頭,能有幹苜蓿佐飯,就很不錯了。盡管軍中嚴禁留言、以防動搖軍心,但人們還是在蛛絲馬跡間嗅到了一些緊張的氣息——餐飯質量不斷下降,數量也在不斷減少。
左賢王二十一萬大軍兵分兩路,一路圍困孤軍苦守在隴勒城的虎賁殘餘主力;一路揮師東進,沿途勢如破竹,直逼涼州。
隴勒城隻是一座隻有朔方一半大小的城池,左賢王鐵蹄之下,周圍的城池已經紛紛被攻破,僅剩下這一座孤城頑抗,這就好像,他們被困在了滿目汪洋中的一片孤島。
“龍勒城原先人口隻有數萬,要養活我們八萬兵馬已經很不容易了,還不斷有難民湧進來。”那老兵長長歎一口氣,灌一口酒:“大將軍一再強調,糧草無憂、龍勒城中儲備豐足,如果省用,扛個一年半年不是問題。但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
他恨恨咒罵:“鐵圖爾這狗賊!”
從城牆看下去,一堆堆流民露宿荒野,生著火,三三兩兩擠成一團,在夜色裏麻木而寂靜。獅子受了傷也還依然是獅子,胡人死死守著向著涼州城方向的東線,以防虎賁衛突圍。但他們卻不輕舉妄動,隴勒城周圍的城池都已經被攻破,城中的難民逃出來無路可去,胡人便將方圓數百裏的難民和俘虜大批大批趕入龍勒城,用他們來消耗龍勒,耗到他們彈盡糧絕、餓死空城,那輕而易舉拿下隴勒與虎賁主力,而不費一兵一卒。
雲淵與王覽慨然長歎,好一條釜底抽薪的毒計!左賢王鐵圖爾翰羅,深諳中州兵家詭道啊,堪稱“不戰而屈人之兵”。
城外烽煙越來越烈,難民越來越多。虎賁衛軍糧的一半,都要消耗在難民身上。
但那些,同樣都是他們的兄弟姊妹啊!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扛個一年半年不是問題……他們還有這一年半年嗎?
任誰都可以察覺,這整個河西之地的局勢,已是千鈞一發。也許下一刻,就是頭顱掛上馬鞍的時候。
一名武士抱著槍,眯起眼睛凝視夜色裏東南的方向:“不知道涼州城怎麼樣了……”
大局慘敗,孤軍被困隴勒孤城,與涼州完全切斷。危局之下,軍中各種流言早已四起了。
一人慢慢道:“有傳言說,涼州城好像出事了。顧雍那老混球下黑手,不知公子現在如何……”
“閉嘴,這話你也信?大將軍說了這是謠言,誰敢再說是要軍法處置!”
“他媽的,還瞞!有什麼好瞞的!瞞得住麼?涼州城一定出事了!要是公子沒有事,胡人怎麼可能贏得這麼快!咱們什麼時候打過敗仗?!老子要是有命回到涼州,要一刀一刀活剮了那老匹夫!”
頓時無人再言語了。八年來數次大戰,公子懷璧鐵腕之下,他們何曾敗過?哪怕是最慘烈的敦煌之戰,也是以與左賢王分庭抗禮而告終。
“要是……要是公子真的出了什麼事,咱們怎麼辦?”
這名說話的武士年紀還小,隻有十七八歲,黝黑的臉上已依稀有著虎賁武士的堅毅,聲音裏卻帶著微微的惶恐。不止他一人這麼想,整個龍勒城的虎賁衛,都在壓抑著這種不知真假的震動不安。
如果他們的領袖倒在了陰謀下,他們這些孤軍困守隴勒的殘兵,該何去何從?
這一戰,難道真的是涼州虎賁衛的末日之戰?
武士們沉默地低下頭。一名武士突然用槍柄狠狠地一砸地麵:“他媽的!”
這一砸用盡了全力,抱著鐵皮銅釘的槍柄嘭的一聲,居然將青磚地麵砸得一震。他一槍接一槍砸向地麵,身邊的兄弟們看著他卻無人阻止,一雙雙被長槍、斬馬刀磨出了鐵繭的大手慢慢握緊了拳頭,一股難言的憤怒和悲涼悄悄彌漫。
這是一種發泄。他們的兄弟在朔方城胡人鐵蹄之下義無反顧地送死,用自己的命為他們劈開了一條突圍的血路;而他們此刻,手中空有鐵血長槍、卻不能刺進胡人的胸膛,空懷殺敵雄心、卻隻能畏縮一隅。
這片浸透了他們鮮血的土地,今日,居然沒有了他們的立足之地!
夜色濃重,大風呼嘯,一片蒼茫。
“諸位請看,這便是燕支山。朔方城在沿著燕支山以東,我們此刻,是在沿燕支山以西,”雲淵的大手啪地按在羊皮地圖鮮紅的“涼州”二字之上:“距離朔方城二百七十裏、涼州九百三十裏,隴勒。”
他抬眼看著眼前的諸位同僚:“目前局勢,我也不必多說了。城中糧草說是可以支撐一年,事實上最多再能堅持三月,而軍中流言更是四起,恐怕時間越久,軍心越動蕩了。”
這是一座軍帳,列有一張長幾,點一盞燈燭。虎賁衛諸位將軍列席而坐,聽雲淵這麼一說,吃驚地抬起頭去,看到雲淵身邊的太傅一臉默然——糧草最多支撐三個月,這是真的。
而各城的難民,還在被胡人不斷趕進來。
“好惡毒的計謀,”一名老將軍憤然道:“他想不費一兵一卒拿下隴勒!”
“我們所處這西北半壁,隻剩我們這一座孤城未破。想必諸位已經很清楚了,想從別的城池得到援軍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五胡聯軍行動足夠快的話,左賢王此刻,恐怕離兵臨涼州城下也不遠了。”雲淵緩緩看過諸位將軍:“而涼州城,顧雍或許未必敢對公子下手,但若是左賢王攻破涼州,空破城破之日,就是顧雍與公子同歸於盡之時。自然,前提是假如顧雍此時還沒有對公子下手的話。”
他慢慢道:“我們此刻處境,正是孤軍作戰、腹背受敵。諸位有什麼看法?”
他的聲音冷靜,而諸位將軍卻已經激憤難抑,一位年輕的將軍拍案怒道:“殺回涼州!末將要手刃顧雍與左賢王這兩個老賊!”
居然一片憤怒的唾罵響應之聲。
顧瓊搖頭道:“我們殺不出去,此處距離涼州近九百裏,即使衝出了圍困我們的這部分胡人,還有左賢王主力大軍等著我們長途跋涉,正好以逸待勞。”
“那我們就乖乖在龍勒城中等死,然後看著顧雍對涼州城中的公子和兄弟們下手!”一名將軍冷笑道:“順著胡人的意思,讓他們大搖大擺占我河西、殺我兄弟,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