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對布魯諾·舒爾茨的鍾情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外國文藝》上刊登的於默先生翻譯的幾篇他的小說。我記得當時是站在學校閱覽室書架過道裏忽然看到《鳥》和《蟑螂》的,感覺標題都是小動物、小昆蟲。讀了片刻後,忘了是由於上課還是要幹別的什麼事兒,我匆匆離開閱覽室,從那以後就再沒有看過那本雜誌。但是此後,心裏不時惦念著那幾個標題怪怪的短篇。也許這種惦念意味著舒爾茨最終會跟我有關吧。後來,從菲利普·羅思的一本評論作家的書裏看到他對舒爾茨非常感興趣,曾專門打電話約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談論同是波蘭人的舒爾茨。讀完這篇文章後我才發現這裏的舒爾茨就是我老惦記的那個舒爾茨。於是馬上找來舒爾茨的作品,幾乎不由分說就翻譯起來,也不計較能否發表。翻譯這本隻有二十幾萬字的短篇小說集,陸續花了很長時間,反複修改了多遍。但是,現在看來,無論修改多少遍,這個古怪大師總有一種抗拒我等凡人進入他的世界的神秘力量。我想,要跟他的這股神秘力量捉迷藏,需要無限地翻譯下去。

記得有位物理學家說過,宇宙要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古怪。這句話用在舒爾茨的小說上同樣適合:舒爾茨的作品要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古怪。這位足不出戶的短篇小說大師,在波蘭某個小城一幢帶店鋪的公寓樓裏營造著近乎想入非非的世界,在店鋪閣樓上安靜又焦慮地觀察和傾聽著萬物的細微動靜。在他的耳朵聽來,萬物的輕語即是喧嘩,靜謐的蠕動聲中暗藏著世界的騷動。他試圖向我們揭開瑣事背後萬花筒般的奇妙境界。

舒爾茨於一八九二年七月十二日生於波蘭的德羅戈貝奇小城。父親是個藏書家,經營一家衣料鋪,這個鋪子後來在兒子的作品中成為儲藏幻想的倉庫,存放神話的密室。舒爾茨學過三年建築,自學繪畫,最終做了一名中學美術教師。他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萌生寫小說的念頭,想用文學創作來調劑單調枯燥的生活。納粹占領故鄉小城後,他被打死在街頭,時年五十歲。這個相貌奇特、神態憔悴,長著一張蒼白的三角臉和一雙凹下去的棕色眼睛、瘦骨嶙峋的人,後來成了波蘭文學史上首屈一指的大師,但是很長一段時期,沒人知曉他是何許人。他的作品大致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才開始為西方所了解,得到眾多讀者的讚賞,然而人們卻不知道如何來闡釋他的作品。

據說,舒爾茨常年生活在孤獨中,離群索居,沉醉在自己的夢想和童年的回憶中,過著緊張而特異的內心生活,對物質世界的刺激反應敏感而又強烈。我們在舒爾茨的小說中不難看出,他隨心所欲地安排時間的流逝,讓幻想世界變為現實。他創造出一個很唯我的神話世界,消弭了隱秘的精神活動與外在現實之間、理智與情感之間的界線。換言之,他要回到詩意的最深處。他要表現我們的集體想象、它的本質要素和機製。他的世界嚴格遵照一個孩子的詩意心理尺度,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隱喻。這個世界動力的源泉就是神奇的想象力,這樣的想象力無論經過多麼極端的現實化也不會枯萎。辛格說舒爾茨有時候寫得像卡夫卡,有時候像普魯斯特,而且經常成功地達到他們沒有達到的深度。舒爾茨的作品主要是兩本短篇小說集《鱷魚街》和《用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另有若幹書信和一批繪畫。據說,舒爾茨的創作或者喃喃自語驚動了遠在英國的意識流大師詹姆斯·喬伊斯,他甚至萌動了學習波蘭語的想法,要親自走進舒爾茨的世界看看。

舒爾茨營造的那個世界的中心人物就是沉浸在夢幻中的父親。他的全部小說總計有二十九篇,其中直接寫到父親的有十篇,另外有幾篇間接地提到了父親。這十篇小說猶如一個小係列,刻畫出一個荒誕不經的父親的形象,屬於舒爾茨短篇中的精品。

父親第一次出場是在《聖顯》裏。這是一個舉止古怪、生命力逐漸萎縮的父親。他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希望變成不是自己的那種事物,遠離人類集體。他內心不斷與假想對手與上帝激辯,經常喃喃自語,不知所雲,經常離開房間躲在公寓不為人知的角落,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