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過阿德拉的胳膊讀完了這段故事,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壓倒一切的念頭怔住了。這就是那本書啊,書的最後幾頁,不是正文的附錄,而是那些手藝人的入門指南,充滿了廢物和垃圾!彩虹的碎片忽然在牆紙上飛舞起來。我從阿德拉手中搶過那束紙,結結巴巴地喘著氣問:
“你是從哪兒找到這本書的?”
“你這個傻孩子,”她聳了聳肩膀說,“它一直就放在那裏的啊,我們每天從上麵撕下幾頁拿去屠宰店包你爸爸午餐時吃的肉??”
【四】
我衝進自己的房間。我簡直迫不及待,臉頰發燙,開始用顫抖的手指翻閱那本古老舊書的冊頁。天哪,所剩已經寥寥無幾。正文一頁不存,僅餘若幹廣告和私人聲明。長發西斯拉吉預言後麵那頁登著一個可以包治百病和各種殘疾的靈丹妙藥的廣告。艾爾莎——那瓶畫著一隻天鵝的透明液——是一種會產生奇跡的安慰劑,那一頁充滿了體驗過藥效的人所親曆的感人證據。
那些來自塞爾維亞、斯洛文尼亞和布科維納①[①布科維納(Bucovina),原是摩爾達維亞的組成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被劃入羅馬尼亞境內。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北布科維納被蘇聯占領,成為今烏克蘭的一部分。
]的熱心的康複者迫不及待地提供證詞,用熱情感人的語言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們來的時候打著繃帶,佝僂著腰,現在已經擺動著極其靈活的關節,扯掉眼睛上的石膏,撕去傷口上的繃帶。
越過這些成群的跛子,你可以想象到紙一樣白的天空下那些遙遠而苦難深重的村莊,在每日辛苦勞作的單調乏味中變得堅硬起來。那些村莊處於被忘卻的時間的深淵,那些永遠被束縛在他們微不足道的命運鏈條上的生靈給這些村莊增添了些許人氣。一個皮匠就是一個地道的皮匠:渾身散發著皮革味,臉龐窄小,臉色憔悴不堪,一雙近視眼暗淡無光,小胡子無精打采,仿佛在嗅著什麼。他反複深深地體味著皮匠的感覺。當他們用不著再為膿腫憂心,骨頭不再嘎嘎吱吱作響,水腫不再把他們打進棺材時,這些人抽著廉價的黃色的皇宮牌煙草,或者在出售彩票的小亭子前無精打采地想入非非,沉浸在那種了無生氣的暗淡的幸福之中。
男人們從左右兩側橫穿道路。他們經常夢到黑狗,他們的手掌總是那麼瘙癢難耐。他們不時地寫一封從手冊上抄來的信,小心地在信封上貼上郵票,不情願地投進信箱,然後用拳頭猛擊幾下,仿佛要把信箱給喚醒。接著,他們又夢見白鴿,嘴上叼著信,把信送達後便消失在雲霄。
隨後幾頁的內容開始從日常事務領域升華到純粹的詩歌範疇。
上麵繪著簧風琴、齊特琴、豎琴,這些從前是天使般的人物彈奏的樂器,現在,隨著工業的進步,尋常人家都可以用普通價格買來玩兒了——所有敬畏上帝的人都可以拿它們來從事正當的娛樂活動尋開心。
還有手風琴,那才是真正的技術奇跡,琴上布滿風笛、音栓、音管,婉囀的顫音猶如從輕鳴的夜鶯的鳥巢裏傳出,在那些瘸子老手眼中簡直是無價之寶,對那些殘疾人來說又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來源,而這些樂器往往是每個喜歡音樂的人家不可或缺之物。想象一下這些手風琴吧,漆畫得美輪美奐,由那些灰不溜秋的小老頭兒們背著,那張張毫無特色的臉已經被生活侵蝕得滄桑不堪,上麵似乎覆蓋了一層蜘蛛網——那張嵌著凝滯不動、濕漉漉的眼睛的臉逐漸萎縮,憔悴的臉上黯然失色,自然純樸得像幹裂、枯萎的樹皮,散發著雨和天空味道的樹皮。
那些老人早已忘記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們的腳裹在巨大沉重的靴子裏,膝蓋彎曲,邁著蹣跚小步沿著筆直單調的路線不停地趕路,毫不理會從身邊經過的別人在走著彎曲迂回的道路。
在那些沒有陽光的蒼茫的早晨,空氣中散發出寒冷的餿味。清晨開始按照自己的生活慣例運行了,那些人會不知不覺地從人群中脫離出來,把手風琴放在街角的一個支架上,待在被電話線切割成若幹塊的天空昏黃的汙跡下麵。翻起衣領、漫無目標匆匆行走的人們走過時,琴聲就會響起來——並不是從頭而是從前一天打住的地方——開始演奏:“黛茜,黛茜,請給我回句話,你??”正在此時,頭頂煙囪裏的白色煙氣咆哮而出。而且——有些離奇——那樂聲幾乎還沒有響起,頃刻間就落到那個時刻的位置和那樣的風景中,仿佛理所當然屬於那個如夢如幻、沉思冥想的日子。匆匆經過的路人的思緒和黯然的關注點與樂聲保持著某種同步的默契。
片刻之後,樂聲在一陣從風琴內部漸漸淡出的綿長的嘶嘶聲中結束,現在已經換上完全不同的曲子了。那些思緒和關切停頓片刻,猶如舞蹈間歇需要變換舞步,接著又及時掉轉方向,換成一曲新調,從風琴的音管中飄出:“瑪格麗特,我心愛的寶貝??”
在那個早晨沉悶冷淡的氛圍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世界的感覺已經徹底改變,它早已拋棄“黛茜,黛茜”,而變成“瑪——格——麗——特”了。
我翻到下一頁??這是什麼呢?一場春天的傾盆大雨嗎?不對,是百鳥的啾鳴,這聲音像灰蒙蒙的子彈般打在撐開的傘上,這一頁向我展示了真正來自哈爾茨山脈的德國金絲雀、籠裝的金翅雀和歐椋鳥,好幾籃帶翅膀的饒舌者和歌手。這些鳥兒的形狀像錠子但又很輕靈,好像裏麵塞了綿絨。它們痙攣般地跳著,敏捷得猶如在光滑的球形軸承上飛奔,像時鍾裏的杜鵑般唧唧喳喳地叫著。這些鳥兒天生會給孤獨者的生活帶來甜美的滋味,給單身漢帶來家庭生活的替代品,從最堅硬的心髒那裏擠榨出母親般溫暖的東西,那種溫暖是一種感人的無助感帶來的。在這一頁快要被翻過去時,它們齊聲放送出的迷人的啁鳴餘音似乎久久不散。
可是,接下來那幾頁可憐的殘篇斷章更加令人沮喪。至此,這幾頁已經成了乏味的江湖騙術的展覽。那位身穿長衣,黑色胡須背後半掩著一絲笑意,為大家服務的是何許人呢?米蘭的波斯科閣下,一個黑色魔術大師,他正發出一個冗長而晦澀的請求,在指尖上演示著什麼,卻不進行任何澄清。而且,盡管他根據自己的推測得出若幹驚人結論,在這些結論消融在稀薄的空氣之前好像還權衡了片刻,盡管他借助傲慢的揚眉動作並準備拿出驚人的貨色,指出自己演講的辯證微妙性,人們仍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而且,更糟糕的是,大家壓根兒也不想明白,把他撇在那裏,任由他矯揉造作地拿姿捏態,慢聲細語,展露那高度晦澀的微笑,迅速翻到幾乎破損不堪的最後幾頁。
這幾頁已然滑向瘋狂的胡言亂語,滑向胡說八道:一位紳士提出一種如何作決定和下決心的絕對可靠的方法,最後端出了最高原理和本質。然而,翻過這一頁,隻要涉及到原理和確定性,就足以讓我完全茫然無措。
在曳地裙幅的束縛下舉步維艱的所謂瑪格達·王太太,在得體的袒胸暴露裝上方的那張嘴裏宣稱,男性氣概的果敢和各種特點讓她不勝其煩,她擅長粉碎那些最堅硬的本質。(這時,她的小腳輕輕一踢,重新整理下裙擺。)接著她咬牙切齒地說,有很多方法,絕對可靠無誤的方法,但不能在這裏透露,她提醒讀者看她自己寫的回憶錄《紫色的日子》(由布達佩斯的人智學學會出版),她在這些文章中列舉了自己在盛行“馴人術”的殖民地的經驗總結(她諷刺地眨了眨眼睛以示強調“馴人術”這個詞),最令人稱奇的是,這位無精打采、說話慢條斯理的女士似乎有絕對把握認為被她描繪得如此憤世疾俗的人們會同意她的觀點。人們從她極度混亂的言辭中感覺詞意發生了神秘的轉換,我們早已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那裏的羅盤開始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