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文學和文學史(1 / 3)

代序:文學和文學史

這一天,納粹黨衛軍在波蘭的德羅戈貝奇對街上毫無準備的猶太人進行了掃射,一百五十人倒在了血泊中。這隻是德國納粹在那個血腥年代裏所有精心策劃和隨心所欲行動中的一個例子,無辜者的鮮血染紅了歐洲無數的街道,波蘭的德羅戈貝奇也不例外。死難者的姓名以孤獨的方式被他們的親友和他們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所銘記,隻有一個人的姓名從他們中間脫穎而出,去了法國、德國和其他更多的地方。一九九二年他來到中國,被印刷在當年第三期的《外國文藝》上,這個人就是布魯諾·舒爾茨,這位中學圖畫教師死於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

他可能是一位不錯的畫家,從而得到過一位喜歡他繪畫的蓋世太保軍官的保護。同時他也寫下了小說,死後留下了兩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和一部中篇小說,此外他還翻譯了卡夫卡的《審判》。他的作品有時候與卡夫卡相像,他們的敘述如同黑暗中的燭光,都表達了千鈞一發般的緊張之感。同時他們都是奧匈帝國的猶太人——卡夫卡來自布拉格;布魯諾·舒爾茨來自波蘭的德羅戈貝奇。猶太民族隱藏著某些難以言傳的品質,隻有他們自己可以去議論。另一位猶太作家艾薩克·辛格也承認布魯諾·舒爾茨有時候像卡夫卡,同時辛格感到他有時候還像普魯斯特,辛格最後指出:“??而且時常成功地達到他們沒有達到的深度。”

布魯諾·舒爾茨可能仔細閱讀過卡夫卡的作品,並且將德語的《審判》翻譯成波蘭語。顯然,他是卡夫卡最早出現的讀者中的一位,這位比卡夫卡年輕九歲的作家一下子在鏡中看到了自己,他可能意識到別人的心髒在自己的身體裏跳動起來。心靈的連接會使一個人的作品激發起另一個人的寫作,然而沒有一個作家可以在另一個作家那裏得到什麼,他隻能從文學中去得到。即便有卡夫卡的存在,布魯諾·舒爾茨仍然寫下了二十世紀最有魅力的作品之一,可是他的數量對他的成名極為不利。卡夫卡的作品震撼近一個世紀的閱讀,可是他沒有收到眼淚;布魯諾·舒爾茨被人點點滴滴地閱讀著,他卻兩者都有。這可能是艾薩克·辛格認為他像普魯斯特的理由,他的作品裏有著驚人的孩子般的溫情。而且,他的溫情如同一棵大樹的樹根一樣被埋藏在泥土之中,以其隱秘的方式喂養著那些茁壯成長中的枝葉。

與卡夫卡堅硬有力的風格不同,布魯諾·舒爾茨的敘述有著舊桌布般的柔軟,或者說他的作品裏舒展著某些來自詩歌的靈活性,他善於捕捉那些可以不斷延伸的甚至是捉摸不定的意象。在這方麵,布魯諾·舒爾茨似乎與T·S·艾略特更為接近,尤其是那些在城市裏遊走的篇章,布魯諾·舒爾茨與這位比自己年長四歲的詩人一樣,總是忍不住要抒發出疾病般的激情。

於是,他的比喻就會令人不安。“漆黑的大教堂,布滿肋骨似的椽子、梁和桁梁——黑黢黢的冬天的陣風的肺”;“白天寒冷而叫人膩煩,硬邦邦的,像去年的麵包”;“月亮透過成千羽毛似的雲,像天空中出現了銀色的鱗片”;“她們閃閃發亮的黑眼睛突然射出鋸齒形的蟑螂的表情”;“冬季最短促的、使人昏昏欲睡的白天的首尾,是毛茸茸的??”

“漆黑的大教堂”在敘述裏是對夜空的暗示。空曠的景色和氣候在布魯諾·舒爾茨這裏經曆了物化的過程,而且體積迅速地縮小,成為了實實在在的肋骨和麵包,成為了可以觸摸的毛茸茸。對於布魯諾·舒爾茨來說,似乎不存在遠不可及的事物,一切都是近在眼前,他賦予它們直截了當的親切之感——讓寒冷的白天成為“去年的麵包”;讓夜空成為了“漆黑的大教堂”。雖然他的親切更多的時候會讓人戰栗,他卻仍然堅定地以這種令人不安的方式拉攏著閱讀者,去喚醒他們身心皆有的不安感受,讀下去就意味著進入陰暗的夢境,而且以噩夢的秩序排成一隊,最終抵達了夢魘。

布魯諾·舒爾茨似乎建立了一個恐怖博物館,使閱讀者在走入這個變形的展覽時異常的小心翼翼。然而,一旦進入到布魯諾·舒爾茨的敘述深處,人們才會發現一個真正的布魯諾·舒爾茨,發現他敘述的柔軟和對人物的溫情脈脈。這時候人們才會意識到布魯諾·舒爾茨的恐怖隻是出售門票時的警告,他那些令人不安的描寫僅僅是敘述的序曲和前奏曲,或者在敘述的間隙以某些連接的方式出現。

他給予了我們一個“父親”,在不同的篇目裏以不同的形象——人、蟑螂、螃蟹或者蠍子出現。顯然,這是一個被不幸和悲哀、失敗和絕望凝聚起來的“父親”;不過,在布魯諾·舒爾茨的想象裏,“父親”似乎悄悄擁有著隱秘的個人幸福:“他封起了一個個爐子,研究永遠無從捉摸的火的實質,感受著冬天火焰的鹽味和金屬味,還有煙氣味,感受著那些舔著煙囪出口的閃亮的煤煙火蛇的陰涼的撫摸。”

這是《鳥》中的段落。此刻的父親剛剛將自己與實際的事務隔開,他顯示出了古怪的神情和試圖遠離人間的願望。他時常蹲在一架扶梯的頂端,靠近漆著天空、樹葉和鳥的天花板,這個鳥瞰的地位使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樂。他的妻子對他的古怪行為束手無策,他的孩子都還小,所以他們能夠欣賞父親的舉止。隻有家裏的女傭阿德拉可以擺布他,阿德拉隻要向他做出撓癢癢的動作,他就會驚慌失措地穿過所有的房間,砰砰地關上一扇扇房門,躺到最遠房間的床上,“在一陣陣痙攣的大笑中打滾,想象著那種他沒法頂住的瘙癢”。

然後,這位父親表現出了對動物的強烈興趣,他從漢堡、荷蘭和非洲的動物研究所進口種種鳥蛋,用比利時進口的母雞孵這些蛋,奇妙的小玩意兒一個個出現了,使他的房間裏充滿了顏色。它們的形象稀奇古怪,很難看出屬於什麼品種,而且都長著巨大的嘴,它們的眼睛裏一律長著與生俱有的白內障。這些瞎眼的小鳥迅速地長大,使房間裏充滿了唧唧喳喳的歡快聲,喂食的時候它們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張五光十色、高低不平的地毯。其中有一隻禿鷲活像是父親的一位哥哥,它時常張著被白內障遮蓋的眼睛,莊嚴和孤獨地坐在父親的對麵,如同父親去掉了水分後幹縮的木乃伊,奇妙的是,它使用父親的便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