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王道——平民百姓的政治於理想
仁政是孟子政治思想的核心,也是他的政治理想的最高境界。他對仁政充滿信心,堅信“行仁義就能王天下”,於是奔走於各國,孜孜以求王道的實現。
理想仿佛伸手可及,而且隻要人格的完成就足夠了。然而不幸的是,在中國古代曆史上,從來就沒有過一個所謂的“仁政時代”。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 即魏惠王魏罃,僭稱王,前369年—前319年在位。魏原來都城在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為方便爭霸中原,魏惠王於前361年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故魏也被稱為梁,魏惠王也被稱為梁惠王。
[大夫] 先秦時代職官等級名,國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級。
[乘] 一車四馬為一乘。
孟子謁見梁惠王。梁惠王說:“老先生,你不遠千裏而來,一定是有對我的國家有利的高見要說吧?”
孟子回答說:“大王!為什麼非要說利呢?隻要說仁義就行了。您想想,假如大王們都說:‘怎樣使我的國家有利可圖?’大夫們都說:‘怎樣使我的家庭有利可圖?’一般的讀書人和老百姓都說:‘怎樣使我自己有利可圖?’必然導致上上下下互相爭奪利益,這樣國家就危險了啊!照此推斷,在一個擁有一萬輛兵車的國家裏,殺害它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夫;在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裏,殺害它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百輛兵車的大夫。在一萬輛兵車的國家中這些大夫就擁有一千輛,在一千輛兵車的國家中就擁有一百輛,他們擁有的兵車相對於整個國家已經夠多了,可是他們把義放在後而把利擺在前,因此他們不奪得國君的地位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從來沒有講‘仁’的人拋棄自己的父母,也從來沒有講‘義’的人不忠誠於自己的君王。所以,大王隻說‘仁義’就行了,何必在意什麼‘利’呢?”
《孟子正義》曰:“治國之道,當以仁義為名,然後上下和親,君臣集穆,天經地義,不易之道,故以建篇立始也。”
朱子曰:“仁者,心之德、愛之理。義者,心之製、事之宜也。”
程子曰:“君子未嚐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嚐不利也。當是之時,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複知有仁義。故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聖賢之心也。”
為了摘取更大的蘋果
孟子不曰利,不是無利可說,而是重視大利。所謂仁義者,其實到頭來還是為了謀取天下大利。《易·文言》曰:“利者,義之和也。”“利物足以和義,惟以利物為利無利非義矣。”
王安石說:“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利者義之和,義固所為利也。”
行仁義的目的,就是因為仁義有利可圖,而且是更大的、更為可靠的利。由此可見,孟子也是注重利益的,以利益為基礎,隻是獲取利益的方式和對利益的期待不同。
如果仁義沒有實際的利益,誰還願意奉行仁義?其推行仁義的目的,是為了占有天下的全部利益,而不是為了人民的利益。
這無非是用小蘋果換得一個更大的蘋果罷了。
王道這個蘋果,是不是真正對人民有利,誰也不知道。據孟子說,那是很美好的,但是沒有人見過。據說它就長在仁義的樹上,以天下之利利天下。
以天下之利利己還是利天下是判斷仁義真假的關鍵。
司馬遷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放眼天地之間,誰能不存心於“利”呢?
其實仁義與利同義,義是因利而義,利的獲得則應符合仁義的原則。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王] 指周文王姬昌。
[《湯誓》] 《尚書》中的一篇,記載商湯討伐暴君夏王桀的誓詞。傳說,夏桀曾自比太陽,說太陽滅亡他才滅亡;人民痛恨夏桀,於是說願與其同歸於盡。
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站在苑囿裏的水池邊上,麵對清池裏遊動的魚鱉,回頭望著紛飛的鴻雁和奔跑的麋鹿問道:“賢明的人也以此為快樂嗎?”
孟子說:“正因為是賢明的人,才能夠以此為快樂,不賢明的人就算有這些東西,也快樂不起來。《詩經》說:‘開始規劃造靈台,仔細營造巧安排。天下百姓都來幹,幾天建成速度快。建台本來不著急,百姓起勁自然快,國王遊覽靈囿中,母鹿伏在深草叢。母鹿肥大毛色潤,白鳥潔淨羽毛豐。國王遊覽到靈沼,滿池魚兒歡跳躍。’周文王雖然征調老百姓來修建高台深池,可是老百姓非常高興,把那個台叫做‘靈台’,把那個池叫做‘靈沼’,以自己修建的苑囿裏能夠養育那麼多的麋鹿魚鱉等珍禽異獸為快樂。古代的君王與民同樂,所以能真正快樂。相反,《湯誓》說:‘你這個太陽啊,什麼時候才能毀滅呢?我寧肯與你一起毀滅!’老百姓時時刻刻恨不得與他的君王同歸於盡,這樣的君王即使有再大的苑囿、再闊的高台深池、再多的珍禽異獸,難道能夠獨自長久地享受快樂嗎?”
《孟子正義》曰:“聖王之德,與民共樂,恩及鳥獸,則忻戴其上,大平化興;無道之君,眾怨神怒,則國滅祀絕,不得保守其所樂也。”
朱子曰:“文王雖用民力,而民反歡樂之,既加以美名,而又樂其所有。蓋由文王能愛其民,故民樂其樂,而文王亦得以享其樂也。”
與民偕樂
樂者,天地之和也。
快樂是一世,憂慮也是一生,何必自苦?“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製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行走在自己的後花園,是怎樣的快樂呢?
真正的快樂不在於擁有,而在於共享。“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製樂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穀時熟,然後賞之以樂。”
不論貴族君王,還是庸常庶民,生命的屬性是相同的,都有獲得生命快樂與幸福的權利。“樂也者,聖人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故“致禮樂之道,舉而錯之天下,無難矣”。
王者之樂,樂在天下,樂於與民同樂,以天下之樂為樂。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途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河內] 指黃河以北的今河南省沁陽、濟源一帶,當時是魏國的領土。
[河東] 指黃河以東的今山西省西南部,當時是魏國的領土。
[庠序] 古代地方所設立的學校。
梁惠王說:“為了治理好這個國家,我真是嘔心瀝血了。每次河內發生災荒,我就一邊遷移災民到河東去,一邊調運糧食到河內賑濟災民。河東發生災荒,我也這麼辦。再看看鄰國,沒有哪個國君能像我這樣為百姓操心的。但是鄰國的人口並不減少,而我們魏國的人口也不見增多,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回答說:“大王喜歡打仗,請讓我拿打仗作個比喻。咚咚地擂起戰鼓,刀刃劍鋒一相碰,有士兵丟盔棄甲,拖著兵器逃跑。有的逃了一百步停了下來,有的逃了五十步止住了腳。逃了五十步的士兵嘲笑逃了一百步的士兵臨陣脫逃,您認為他嘲笑的對嗎?”
梁惠王說:“不對,逃跑五十步和逃跑一百步都是臨陣脫逃呀!”
孟子說:“大王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就應該明白魏國的百姓為什麼沒有比鄰國多起來。不耽誤百姓的農時,糧食就吃不完;細密的漁網不放入魚塘捕撈,魚鱉就吃不完;按一定的時令采伐山林,木材就用不完。糧食和魚鱉吃不完,木材用不完,百姓生老病死也就沒有什麼顧忌了。讓百姓生老病死有保障,這就是王道的開始。五畝大的宅院,房前屋後多種桑樹,五十歲以上的人就能穿上絲綢了;讓雞、豬和狗等禽畜不錯過繁殖的時節,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就能吃上肉了;一百畝的田地,不要幹擾他們錯過農時,幾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餓肚子了;搞好學校教育,不斷向年輕人宣講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道理,頭發花白的老人就不必肩扛頭頂著東西趕路了。如果能讓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穿絲綢、吃肥肉,一般的百姓能穿暖、能吃飽,做到了這一步,卻不見天下歸心,那是絕不可能的。富貴人家的豬狗吃著一般百姓吃的糧食,君王卻不知道製止;道路上有餓死的屍體,君王卻不知道開倉賑濟;人餓死了,君王卻說‘這不是我的責任,是收成不好’。這跟把人刺死了,卻說‘不是我殺的人,是兵器殺的’又有什麼兩樣呢。大王請您不要怪罪於年成不好,隻要想方設法讓老百姓衣食無憂,天下的百姓就會投奔到您這兒來了。”
《孟子正義》曰:“王化之本,在於使民養生喪死之用足備,然後導之以禮義,責己矜窮,則斯民集矣。”
朱子曰:“惠王不能製民之產,又使狗彘得以食人之食,則與先王製度品節之意異矣。至於民饑而死,猶不知發,則其所移特民間之粟而已。乃以民不加多,歸罪於歲凶,是知刃之殺人,而不知操刃者之殺人也。不罪歲,則必能自反而益修其政。天下之民至焉,則不但多於鄰國而已。”
楊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廢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為盡心焉,則末矣。”
程子曰:“孟子之論王道,不過如此,可謂實矣。”又曰:“孔子之時,周室雖微,天下猶知尊周之為義,故春秋以尊周為本。至孟子時,七國爭雄,天下不複知有周,而生民之塗炭已極。當是時,諸侯能行王道,則可以王矣。此孟子所以勸齊梁之君也。蓋王者,天下之義主也。聖賢亦何心哉?視天命之改與未改耳。”
令人感動的牢騷
人們都有快樂,也都有煩憂。平民百姓如此,帝王將相也是這樣。
懷著為國為民的初衷,梁惠王可謂用心良苦,可謂嘔心瀝血,然而總令他不滿意的是“鄰國之民不加少,而寡人之民不加多”。
正是沒有一個好的立國方略,其所作為的,也不過是訪貧問苦的表麵文章。自以為做了很多仁政善舉,其實隻是做了一個臨時性的救災機構所能做而又沒有做得很好的事。因此這是王者的失職。所幸梁惠王還能自省,還能苦苦思索,還有求教賢者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