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我起來!聽我說!”
將士們唏噓站起,劉邦沒理睬周勃,高聲對全場道,“楚軍滅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貴!然則,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貨,忒多文辭誰也記不住,劉季隻與全軍兄弟立約三則:日後不得屠城!不得殺降!不得搶劫奸淫!凡有違抗,劉季親手宰了他狗娘養的!聽見了麼!明白了麼!”
“聽見了!明白了!”全場一片聲浪。
“至於打仗有功,劉季必有賞賜,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劉季說話!誰混得日子過不下去,都來找劉季!劉季領兄弟們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萬歲——!”
劉邦屠城事,在《史記》中頗見微妙。潁陽屠城,明記於《高祖本紀》,隻有一句話:“南攻潁陽,屠之。”武關屠城,卻未見於《高祖本紀》與《項羽本紀》,而見於《秦始皇本紀》,也是一句話:“沛公將數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於高……”也就是說,司馬遷將劉邦的兩次屠城,分別記載在兩處,顯然是有所避諱,不欲使劉氏皇族過分難堪。在秦末大亂之世,項羽“諸所過無不殘滅”,大屠城大坑殺大劫掠大縱火每每令人發指。劉邦軍在進入關中之前,也有兩次屠城,雖不若項羽惡名昭著,卻也絕非人道王師。項羽劉邦如此,其餘所謂諸侯軍之種種暴行,則更為普遍。此等暴虐毀滅行徑颶風般盛行秦末,將帝國時期的宏大建設以及戰國時期積累的豐厚財富,幾乎毀滅淨盡,人口銳減,天下陷入了驚人的蕭疏荒漠,以致西漢初期“將相或乘牛車”,朝廷陷於極大困境,劉邦本人幾乎被匈奴大軍俘獲。庶民更是家徒四壁,生存狀況遠遠惡化於秦帝國之時。
這一曆史事實,赤裸裸現出了六國貴族複辟的殘酷獸性,與對整個社會的毀滅性災難,也顯示了“誅滅暴秦”的旗幟是何等的荒誕不經!嚐見後世諸多史家,動輒便有“誅無道,滅暴秦”之辭,便覺滑稽,總會想起《水滸》中“說得口滑”的那些信口開河者。諺雲,有口皆碑。又雲,眾口鑠金。兩千餘年悠悠惡口,將屠夫變成了英雄,將功臣變成了罪犯,將山嶽變成了深淵,將深淵變成了山嶽,將真正的獸性暴虐,變成了吊民伐罪的王道之師,我族悲矣哉!《詩》雲:“高岸為穀,深穀為陵。”豈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劉邦軍在武關整肅之後,氣象大有好轉,立即揮兵北進關中。
此時巨鹿之戰已告結束,項羽軍正在追逼章邯餘部,欲迫使章邯軍降楚。此時鹹陽政變迭起,國政幾乎陷於癱瘓,秦軍在關中的守備事實上已經形同虛設。當劉邦軍進入藍田塬時,攔阻秦軍隻是老秦國藍田大營的傳統駐守老軍兩三萬人而已。劉邦派出特使周旋的同時,又突然攻殺,遂占據了藍田大營。據《高祖本紀》,連同藍田之戰,劉邦軍入關三破秦軍,兩次“大破”,一次追擊戰“遂破之”。就實說,全然虛誇粉飾之辭也。此時關中秦軍一無主力,二無戰心,何來值得兩次大破之軍?究其實,不過擊潰了完全不需攻殺便能遣散的非戰守營軍,借以顯示滅秦戰績而已。據理推測,不是太史公從劉邦對楚懷王的戰報上扒來的原辭,便是轉錄漢軍後世的美化傳聞。
至此,劉邦及其軸心將士對關中大勢已經明了,再不擔心大戰激戰,而是一力謀劃如何進入鹹陽。以蕭何方略,沛公軍當先以老秦東都櫟陽為根基,積蓄糧草整肅軍馬,時機成熟一舉攻占鹹陽。劉邦連連點頭,覺得這一方略很是穩妥。張良卻以為,蕭何之策過於遲緩,當此大廈將傾之時,大鹹陽已經在連番血雨腥風中沒有了任何抵抗餘力,子嬰殺了趙高一黨,必派密使前來立約。當此之時,不需再占櫟陽耗費時日,當謀劃一舉入鹹陽。不入鹹陽,終不能踐楚懷王之約,耽延之時若項羽軍趕到,隻怕沛公便要前功盡棄了。劉邦恍然猛醒,拍案連連道:“立即部署進兵鹹陽!子嬰密使來不來,老子不管他!”最後一夜,秦王子嬰是在太廟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