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軍之盲,在一時名目也。”老範增肅然道,“自陳勝揭竿舉事,天下雷電燁燁,陵穀交錯,諸侯名號沉浮如過江之鯽,而真正立定根基者,至今尚無一家。其間根由何在?便在隻重虛名,輕忽實力。少將軍試想,陳勝若不急於稱王,而是大力整肅軍馬,與吳廣等呼籲天下合力伐秦,屆時縱然不能立即滅秦,又安得速亡而死無葬身之地乎!六國複辟稱王,固有張大反秦聲勢之利。然則,諸侯稱王之後,無一家致力於錘煉精兵,盡皆致力於爭奪權力名號。以致秦軍大舉進兵之日,山東諸侯紛紛如鳥獸散,不亦悲乎!事已至此,各家仍不改弦更張,依舊隻著力於鼓噪聲勢。此,蠢之極也,安得不敗哉!即以武信君定陶之敗論,與其說敗於驕兵,毋寧說敗於散軍。若武信君部屬大軍皆如江東八千子弟兵,安得有此一敗乎?凡此等等,足證戰國存亡之道不朽:天下大爭,務虛者敗,務實者興;舍此之外,豈有他哉!”
“亞父是說,項羽沒有務實?”
“項氏起於大亂之時,所謂聲勢名望,原本便是虛多實少。今,又逢項楚軍大敗之後,昔日虛勢盡去,實力匱乏盡顯,項氏跌落呂劉之後,少將軍遂覺難堪屈辱。此,老夫體察少將軍之心也。然則,當此之時,一味沉溺官爵權力之分割是否公道,而圖謀一爭,大謬也!當此之時,洞察要害,聚結流散,錘煉實力,以待時機,正道也!此道之要,唯劉邦略知一二,少將軍須得留意學之。”
“我?學劉邦那個龜孫子模樣?”項羽驚訝又不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範增深知項羽肩負項楚興亡重任,也深知隻有自己能說服這個天賦雄武而秉性暴烈的年輕貴胄,遂意味深長道,“少將軍試想,劉邦以亭長之身舉事,所聚者縣吏、屠戶、吹鼓手多也。其所謂軍馬,也多以芒碭山流盜與沛縣豪強子弟為軸心,可謂既無聲勢,又無戰績。然則,劉邦卻能在群雄蜂起中漸居一席之地,沛公名號亦日漸彰顯,目下竟能居楚之侯而獨成一方勢力,不亦奇乎?”
“無他!老小子奸狡巨猾而已!”
“少將軍差矣!”老範增喟然一歎,“根本處,在於劉邦始終著意搜求實力擴充,而不爭目下虛名。劉邦軍力固然不強,然卻能在大大小小數十仗中撐持下來,非但沒有潰散,且軍馬還日見增多。如此情勢,僅僅一個奸狡巨猾之徒,豈能為之哉!”
“亞父是說,劉邦早就悄悄著手聚結兵力了?”
“然也!”範增拍案,“若爭虛名,立功於遷都聲望最大。然則,劉邦卻將呂臣部推到了首席,自家縮在其後,名曰整治宮室,實則加緊聚結流散軍馬。劉邦東退,為何不與我軍並駐彭城,而要自家駐紮於碭山城?其間根本,無疑是在悄然聚結軍馬,不為各方覺察。劉邦之心,不可量也!”
“如此沛公,楚王還當他是長者人物。”項羽恍然冷笑了。
“大爭之世,隻言雄傑,何言長者哉!”
“亞父!項羽立即加緊聚結流散人馬,最快增大實力!”
“少將軍有此悟性,項氏大幸也!”範增欣然點頭,“然則,我等亦須仿效劉邦之道,隻做不說。老夫之見:少將軍白日隻守在幕府,應對楚王各方。老夫與項伯、龍且等一力秘密聚結武信君流散舊部,在泗水河穀秘密結成營地。每晚,少將軍趕赴營地親自練兵!能在三兩個月內練成一支精兵,萬事可成!”
“但依亞父謀劃,項羽全力練兵!”
謀劃一定,項楚大營立即開始了夜以繼日的緊張忙碌。此時項梁部的潰圍人馬已經有小股流入泗水郡,範增與項伯、龍且等一班將軍分頭搜尋全力聚攏,不到一月便收攏了數萬流散人馬,連同項羽未曾折損的江東舊部,聚成了堪堪十萬人馬。每每暮色降臨,彭城郊野的項楚幕府便封閉了進出,對外則宣稱項羽戰場舊傷逢夜發作,夜來不辦軍務。實則是,每逢暮色項羽便趕赴泗水河穀的秘密營地,開始紮實地訓練軍馬。
項羽天賦雄武之才,對何謂精兵有著驚人的直覺。巡視了一遍大營,項羽做出的第一項決斷,便是裁汰老弱遊民。蓋其時倉促舉事,各方都在搜羅人馬,流散遊民幾乎凡是男子者皆可找到一方吃糧。項氏人馬雖較其餘諸侯稍精,然此等老少遊民亦不在少數。旬日裁汰整肅,項羽所得精壯士卒僅餘五萬上下。其餘老弱遊民士卒,項羽也沒有遣散。畢竟,當此兵源匱乏之時,這些人馬流向任何一方都是張大他人聲勢。項羽將這些裁汰士卒另編一軍,號為“後援軍”,交季父項伯率領,專一職司兵器打造修葺並糧草輜重輸送。五萬餘精壯則與項羽的江東舊部混編,以龍且、桓楚、鍾離昧、黥布四人為將軍,各率萬餘精兵。項羽則除總司兵馬外親自統率一軍,以八千江東子弟兵為軸心,外加幕府護衛與司馬軍吏四千餘人,共萬餘精兵,號為中軍。新項楚軍編成,項羽夜夜親臨苦練,日間則由四將督導演練。與此同時,項伯後援軍打造的新兵器與範增等搜羅求購的戰馬也源源入軍,五萬餘項楚軍人各四件兵器:一短劍、一長矛、一盾牌、一臂張弩機。兩萬餘騎士,人人外加一匹良馬。凡此等等,可謂諸軍皆無。未及兩月,項楚軍戰力大增,迅速成為一支真正的精銳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