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道邊的無邊麥田一片金黃,灰白色天空下,麥浪中隱隱起伏著一點點黑色包頭。當陳勝周文拐下馳道,進入田頭小道時,麥浪中飄來一陣嘶啞如泣的女人歌聲:
黔首割大麥
田薄不成穗
男兒葬他鄉
安得不憔悴
……
遊絲般的飲泣呻吟中,麥海中驟然站起一個光膀子黑瘦男丁,一邊扯下頭上黑布擦拭著汗水,一邊遙遙喊道:“老嫂子莫唱了,聽著傷心!過得片刻我來幫你!”遠遠地一個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兩鬢又是汗又是淚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誰家人手都緊……”女人一語未了,抹抹淚水又埋到麥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陣打量,向身後麥田低聲道:“草姑子,你先攏攏麥捆子,我過去看看石九娘。”一個頭不及麥高的女孩子疲憊地應了一聲,黑瘦男子便提著一張鐵鐮刀大步向遠處的麥田去了。那個隱沒在麥海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裏一撮拔起的大麥還帶著濕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見男子走來,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搖頭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長城歿了,你兒子石九又在鹹陽徭役,幫幫你該當的。你手拔麥子咋行?來!這把鐮刀你用,我來拔!”說著話黑瘦男子將鐮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彎腰拔起麥來。兩鬢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鐮刀,抹了抹一臉汗淚哽咽道:“家有個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沒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這日子可咋過也……”黑瘦男子一邊拔麥子一邊高聲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瘋了,黔首隻有陪著跳火坑,老天爺也沒辦法!”女子驚訝道:“你不是剛修完長城回來麼!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時大將軍蒙恬還在,我走得早!沒來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樣,回到家的還得去!這不,連閭左戶都要盡征了,閭右戶還能逃脫了?”女人聽得一陣愣怔,跌坐在麥田中不能動了……
“老嫂子!鐮刀給俺!”一個粗重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驚訝地抬起頭來。
“吳廣兄弟,俺叫陳勝。不說話,先割麥!”
精幹利落的陳勝二話不說,從女子手中拿過長柄鐮刀嚓嚓嚓揮舞起來,腰身步態儼然一個嫻熟的農家好手。黑瘦漢子驀然醒悟道:“陳勝?你是這次的屯長陳勝!”陳勝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隻奮力舞動著長柄鐮刀一步一步結結實實地向麥海深入著。黑瘦漢子稍一打量又驀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麥子的是你麼?”麥海另一頭站起一人,遙遙向黑瘦漢子擺擺手,又隱沒到麥海去了。黑瘦漢子重重地咳了一聲,也不再說話,猛然彎腰奮力拔麥了……眼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三人終於在麥海中碰頭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對望一眼,沒說一句話一齊撒手跌坐在麥堆上了。
“三個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過來一臉淚水,“起來,回去,歇著……老嫂子給兄弟們蒸新麥餅!走……”陳勝擺擺手道:“不餓不餓,麥子收了不搬運,天一下雨就白忙活了。吳廣兄弟,有車麼?沒車便背!連你家的一起收拾了!”兩手起滿血泡的周文也氣喘籲籲道:“也是,吳廣兄弟要走了,麥田得收拾幹淨了。”吳廣高聲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從來沒做過粗活,如何能再勞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陳勝一指灰蒙蒙雲天道:“麥田爭晌!你看老天成啥樣了?隨時都會下雨!你去找把鐮刀來,你我兩人殺麥!周文大哥幫老嫂子做飯送飯,小侄女與大妹子找車找牛拉麥,夜來便叫這片地淨淨光!”周文大笑道:“陳勝倒會鋪排!吳廣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吳廣奮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謝兩位大哥!我去借鐮刀叫老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淚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這片遼闊清冷的麥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間勞作。兩鐮殺麥聲嚓嚓不斷,田頭送飯的火把時時搖曳,牛車咣當嘎吱地響動著,給這久無人氣的空曠田野平添了一絲鮮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雲層團團翻卷在頭頂時,兩家麥田都是一片幹淨了。三人並肩踉蹌著走出地頭時,周文指著灰白翻卷的雲團低聲說了兩句話,教陳勝吳廣一起猛然打了個激靈。周文說的是:“雲氣灰白不散,天下死喪之象!兩位兄弟,同心患難最是要緊!”
“陳勝大哥!吳廣聽你!”
“吳廣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進了腳下的泥土。
將及六月底,兩郡隻湊夠了九百人的閭左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