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姚賈探視典客頓弱來了。
姚賈與頓弱之間淵源可謂久矣。同被秦王延攬,同掌邦交大任,同為帝國九卿,同善秘事謀劃。最大不同是兩處,一則家世不同,二則秉性不同。姚賈家世貧賤,父親是大梁看守城門的一個老卒,被人稱為“大梁監門子”;是故,姚賈是憑自己的步步實幹進入小吏階層再入秦國的。頓弱卻是燕趙世家,名家名士,周遊天下而入鹹陽的。就秉性而言,姚賈機變精明長於斡旋,與滿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誼;頓弱卻是一身傲骨,不屑與人濫交,公事之外隻一味揣摩百家經典。在帝國大臣中,幾乎隻有姚賈與頓弱能夠說得上有幾分交誼。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賈隨行,卻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牽涉日常政務太多不宜積壓,皇帝才下詔免去了姚賈隨行。如此一來,頓弱便成為隨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曉山東老世族的大臣,原先從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台也事實上全部交頓弱統領了。皇帝猝然病逝,頓弱病體不支卻死也不離開行營,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姚賈踏進典邦苑的時分,頓弱正在扶杖漫步。
一道飛瀑流泉下,坐落著典邦苑。這是甘泉宮的獨特處,因依著戰時秦王統帥部的規製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專門的公務庭院。執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靜的山居庭院裏,頓弱扶著竹杖踽踽獨行,雪白的散發寬大的布衣,身軀佝僂步履緩慢,遠遠望去分明一個山居老人。
“頓子別來無恙乎!”姚賈遙遙拱手高聲。
“姚賈?”頓弱扶杖轉身,一絲驚喜蕩漾在臉上蒼老的溝壑裏。
“頓子,看!這是何物?”
“目下不宜飲酒,足下失算了。”頓弱的驚喜倏忽消失了。
“誰說酒了?此乃健身藥茶,頓子失算也!”姚賈朗聲大笑。
“噤聲!笑甚?藥茶有甚好笑?”頓弱板著臉。
“哎——你這老頓子,不酒不笑,還教人活麼?”
“莫胡說,隨老夫來。”頓弱點著竹杖徑向瀑布下去了。
姚賈心頭頓時一亮——頓弱清醒如常!兩人同掌邦交多年,諸多習慣都是不期然錘煉出來的。譬如但說大事,總要避開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聽見也不能辨別連貫話音。目下,頓弱將他領到瀑布之下,水聲隆隆,對麵說話如常,丈餘之外卻不辨人聲,足見頓弱心智如常絕沒有遲鈍麻木。兩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請,不約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離最近的兩方光滑的大石上。頓弱順手背後一抄,一支盛滿清清山泉水的長柄木勺伸到了姚賈麵前,隨之一聲傳來:“不比你那藥茶強麼?”姚賈握住木勺柄腰,低頭湊上木勺汩汩兩大口,抬頭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你既來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屢屢發笑?”頓弱顯然不高興了。
“頓子何意?我知道甚?”
“姚賈若以老夫為迂闊之徒,免談。”
“頓弱兄……如此,姚賈直言了。”
“願聞高見。”
“請頓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如何援手?敢請明示。”
“以黑冰台之力剪除廟堂黑幕,確保丞相領政,陛下法治之道不變!”
姚賈說得很是激昂。頓弱卻看著遠山不說話。默然良久,頓弱的竹杖點著姚賈麵前的大石緩緩道:“廟堂究竟有無黑幕,老夫姑且不說。老夫隻說一件事:依據秦法,黑冰台隻是對外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國政。否則,黑冰台何以始終由邦交大臣統領?天下一統之後,陛下幾次欲撤去黑冰台,奈何複辟暗潮洶洶而一再擱置。本次大巡狩之中,大肆追捕山東複辟世族,黑冰台尚未啟用。陛下亦曾幾次對老夫提及,秦政奉法,黑冰台該當撤除了……”
“陛下可曾頒了撤台詔書?”姚賈有些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