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無可奈何,苦澀地笑了笑,不說話了。以蒙恬的天賦直覺更兼內心深處之推測,分明此中疑點太多,王離看到的絕非真相。然則,他沒有直接憑據,不能說破。王離親見皇帝尚在,你能說皇帝如何如何了?畢竟,隨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個個都是帝國元勳,趙高更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忠仆,說他們合謀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將軍,豈能隨意脫口說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點,激發扶蘇,使扶蘇刨根問底,他來一一解析。最終,蒙恬依舊想要激發扶蘇南下甘泉宮或直奔鹹陽,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設想的最後對策是:若皇帝已經喪失了斷事能力,或已經歸天,則扶蘇聯結蒙毅、李信守定鹹陽,他則立即率軍二十萬南下,一舉擁立扶蘇即位!可是,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蘇的勇氣與決斷力,需要父子血親之情激發出的孝勇之心。隻要扶蘇懷疑父皇病情,隻要扶蘇決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麵見皇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說,隻有扶蘇如同既往那般果決地行動起來,蒙恬才有伸展的餘地。畢竟,蒙恬的使命是實現皇帝的畢生意願,擁立扶蘇而安定天下。扶蘇死死趴著不動,蒙恬能以何等名義南下鹹陽整肅朝局?顯然,眼前這位性情大變的皇長子監軍大臣,似乎一切勇氣都沒有了,隻想鐵定地遵守法度,鐵定地依照父皇詔書行事,絕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蘇對蒙恬的連綿疑慮已經覺得不勝其煩了。當此之時,蒙恬要對已經變得迂闊起來的扶蘇,剖析守法與權變的轉合之理,顯然是沒有用了。若鹹陽沒有確切消息,或皇帝沒有明確詔書,目下局麵便是隻能等待。
“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
蒙恬一拱手,轉身大踏步去了。
登上離石要塞的蒼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從雲中飛來切開崇山峻嶺滔滔南下,蒙恬的兩眼濕潤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義無反顧地追隨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攜手同心披荊斬棘克難克險,整肅秦政大決涇水打造新軍剪滅六國統一天下重建文明盤整華夏,一鼓作氣,一往無前,那情形曆曆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氣象啊!……曾幾何時,一片清明的大秦廟堂卻變得撲朔迷離了,難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然神誌清明,何能使陰霾籠罩廟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肅清了,萬裏長城竣工了,複辟暗潮平息了;隻要萬千徭役民眾返歸故裏,再稍稍地寬刑緩政養息民力,大秦一統河山便堅如磐石也。當此之時,陛下隻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蘇為儲君,陛下之一生便將是沒有瑕疵的大哉一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斷,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確立儲君這件最最要緊的大事上踟躕二十年不見果決明斷?陛下啊陛下,當此之時,你當真撒手歸去,大秦之亂象老臣不堪設想啊……
遙望南天,蒙恬心痛難忍,眼眶卻幹澀得沒有一絲淚水。
二、趙高看見了一絲神異的縫隙
一過雕陰要塞,趙高心頭怦怦大動起來。
從沙丘上路以來,趙高無一日不緊張萬分。若非三十餘年在權力風暴中心磨煉出的異常定力,趙高很可能已經崩潰了。皇帝的驟然病逝太不可思議了,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陡地被天狗吞噬了,天地間一片黑暗,誰都不敢輕易抬腳了。隻有趙高的一雙特異目光,隱隱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縫隙,隱隱看到了這一絲縫隙中彌散出的天地神異,心頭怦怦大跳著。然則,更令趙高緊張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時的,若不能在這片時黑暗之中飛升到那神異的天地,陽光複出,一切都將恢複常態,自己將隻能永遠地做一個皇室宦臣,永遠地喪失那無比炫目的神異天地。每每心念及此,趙高便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短短的回歸路程,趙高幾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臥,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應對種種紕漏與急務,還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們麵前表現出深重的悲痛,還得思緒飛轉地反複揣摩內心深處那方神異天地。旬日之間,一個豐神勁健的趙高倏忽變成了一個須發虯結形容枯槁的精瘦人幹,每日挑著寬大的衣衫空蕩蕩水桶般在行營車馬中奔走,引來將士大臣們的一片感慨與憐憫。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趙高都要放棄閃爍在心底的神異天地了。可是,每每當他閃現出這個念頭時,總有一種神奇的跡象,使他心底掠過一陣驚喜,心頭又是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