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終於明白了皇帝疑慮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擔事,是自己的一心與皇帝同步而顯現出來的永遠地順應,是自己從來沒有堅持過自己而顯現出來的那種缺乏擔待。否則,自己今日一時情急說出的那種連自己也後怕的話,皇帝何以反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讚賞是顯然的。李斯確信,這位帝王絕不會虛偽地去逢迎任何一個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經麵臨生命垂危,皇帝依舊是本色蕩蕩的。是也是也,任何一個君王在善後大事上,大約都會選那種敢作敢當者承當大任,而像他李斯這種雄才大略而又鋒芒內斂的重臣,大約誰都會有幾分疑慮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擔待麼?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敗的根基。隻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幾曾不是雷厲風行任勞任怨?在帝國老臣中,李斯自認為除了王翦王賁父子的那種強韌自己不能比,其餘人等的風骨便一定比自己硬麼?實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終日麼?那時候誰有擔待?不是李斯上的《諫逐客書》麼?真到危境絕境,李斯何嚐不敢強硬一爭?說到底,還是皇帝對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時候,皇帝一連三日都昏迷不醒。
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詔命,以丞相名義召集了大臣會商。
李斯提出的議決事項,最要緊的隻有一件:該不該派大臣作為特使趕赴九原,召長公子扶蘇與蒙恬南來晉見皇帝?大臣們憂心忡忡地議論了一個時辰,還是莫衷一是。典客頓弱認為該當,而且應當盡快。頓弱說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卻無法北上。宣召長公子與蒙恬南下,有甚可議?辦就是!”可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卻老大沉吟,理由一樣:若是需要,皇帝縱然病中,這幾句話還是說得的;皇帝沒說話,輕召皇長子與屯邊大將軍畢竟不妥。楊端和則隻有一句話,聽丞相決斷。最後,三位老臣也是一口聲道,我等各有己見,唯聽丞相決斷。在李斯幾乎要拍板之時,趙高匆匆來了。因為趙高已經臨時接掌了蒙毅權力,所以李斯也知會了趙高與聞會商,此時匆匆而來,顯然是皇帝處難以脫身而遲到了。待李斯將會商情形大略說了一遍,趙高哭喪著臉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時昏時醒,不是全然昏迷,還是問問皇帝的好。”趙高這一句話,李斯當即打消了原本念頭,斷然道:“大事不爭一兩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時稟報,由皇帝定奪。”掠過李斯心頭的一閃念是:扶蘇南來可以不經皇帝認可,然自己要離開行營回鹹陽,不經皇帝認可行麼?
李斯決斷無可反駁,大臣們都點頭了,趙高也點頭了。
八、七月流火 大帝隕落
七月二十一日夜裏,嬴政皇帝終於完全清醒了。
雖然渾身疲軟,皇帝的高熱卻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在皇帝掙紮著被兩名侍女扶下臥榻,倚在了書案前的大靠枕上時,李斯進來了。李斯稟報了大臣們的會商。皇帝淡淡地笑道:“不用了。朕的熱寒已經告退了,隻要明日不再發作,後日,南下回成陽……不折騰了。朕不信邪,朕會挺過這一關。病好了,朕再巡邊。”皇帝說得如此明確,李斯也就不再提說自己先回鹹陽的事了。畢竟,皇帝正在病中,若無非常之需,他當然不該離皇帝而去。如此坐得片刻,看著皇帝服下了一盅湯藥,李斯才稍見輕鬆地告辭了。
“月亮,好亮也!”嬴政皇帝凝望著碧藍的夜空,輕輕驚歎了一聲。
“陛下,這幾日天天好月亮。”趙高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皇帝。
“這裏,是趙武靈王的沙丘宮?”
“正是。陛下,沙丘宮是避暑養息之地。”
“幾曾想到,嬴政步著趙武靈王的後塵來也!”皇帝長歎了一聲。
“陛下是中途歇息,與趙武靈王不相幹!”
“你急甚?朕不信邪。”嬴政皇帝笑了。
趙高也連忙笑了,一隻手在背後搖了搖。立即,一個脆亮的哭音飄了進來:“父皇,你好了麼?”隨著聲音,少年胡亥飛一般衝了進來撲倒在皇帝腳下。嬴政皇帝撫摸著胡亥的一頭烏黑長發笑了:“你小子倒好,照樣白胖光鮮。”胡亥的一雙大眼睛轉動著,驚愕迷茫與淚水一齊彌漫開來:“父皇,你手好燙也!”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許哭。眼淚,是弱者的。”“哎,不哭。”胡亥噗地笑了,“父皇多吃藥,快快好,那大河多好看也!”嬴政皇帝也笑了:“大河,當然好了。她,是華夏文明之母親。胡亥啊,長城更好,那是大秦新政之萬代雄風。父皇好了,帶你去看萬裏長城。”“好好好!看萬裏長城!”胡亥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嬴政皇帝笑道:“到了長城,你就該知道甚叫金戈鐵馬,甚叫英雄誌士了。你,會見到你的大哥扶蘇。胡亥啊,長大了要像扶蘇大哥一樣,父皇就放心了……”胡亥麵色漲紅高聲道:“父皇!胡亥一定像大哥!”嬴政皇帝高興了:“好!胡亥有誌氣,父皇喜歡有誌氣的後生。”胡亥正要興衝衝說話,卻聽趙高輕輕咳嗽了一聲,站起來深深一躬道:“父皇勞累,早早歇息,胡亥明日再來守候父皇。”說罷不待嬴政皇帝說話,胡亥已轉身噔噔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