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落點,舉殿嘩然。淳於越僅僅指斥周青臣還則罷了,畢竟,博士們的相互攻訐也是帝國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則,此時距郡縣製推行已有八年,淳於越卻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牽涉出郡縣製與諸侯製之爭,且又將自己在博士宮說過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再次在大朝會喊將出來,若非偶然,則必有深意,這個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為?一時間議論紛紛,大殿中充滿了騷動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肅靜了下來。
“既有爭端,適逢朝會,議之可也。”
嬴政皇帝話音落點,大殿中立即哄嗡起來。身為大臣誰都清楚,皇帝的議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們如市井議論一般說說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議之”。也就是說,可以再次論爭郡縣製是否當行。這不是分明在說,郡縣製也可能再度改變麼?如此重大之跡象,誰能不心驚肉跳?整個大殿立即三五聚頭紛紛顧盼議論起來,相互探詢究竟該如何說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麵諛過甚,臣等以為當治不忠之罪!”
一群博士首先發難,鋒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賈挺身而出高聲道:“陛下既下群臣議之,則周青臣所言,自當以一端政見待之,何以論罪哉!再說,秦法論行不論心,例無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爾等不知法為何物,如何便能虛妄羅織罪名!”一番話義正詞嚴慷慨激昂,熟悉秦法的大臣們無不紛紛點頭,博士們頓時沒了聲息。
淳於越大是難堪,“非忠臣”之說原是自家喊出,卻被素來開口在後的這個執法大臣批駁得體無完膚,頓時氣咻咻難耐。看看文通君孔鮒還是正襟危坐無動於衷,淳於越一拱手高聲道:“臣與二十三博士具名上書,再請終止郡縣製,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諸侯。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嚐聞也!”
“臣等附議!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嚐聞也!”
二十餘名博士齊聲高呼,其勢洶洶然,大殿驟然震驚而沉寂了。帝國官員們的最大困惑是,這群博士在八年之後兀自咬定郡縣製不放,背後究有何等勢力?否則,縱然名士為官,焉能如此目無法度,敢於以如此強橫之辭攻訐既定國政?
“淳於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蒼老的聲音依然透著名家名士的犀利氣勢,“就今日之論,淳於越明是為皇帝叫屈,實則為諸侯製張目!大秦郡縣製業已推行八年,華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無不康寧。爾等突兀攻訐,究竟意欲何為?山東老世族洶洶複辟,爾等則洶洶主張諸侯製,豈非沆瀣一氣哉?”
“此言過甚!”淳於越麵色通紅,憤然高聲道,“山東六國老世族,大多已經遷入鹹陽,淪為尋常民戶,如何複辟耶?大人誅心之論,大為不當!”
“誅心之論!大為不當!”博士群齊聲一喝。
“世族複辟,誰雲誅心?”一個冰冷明朗的聲音突然插入。
大臣們又是一驚,曆來不問政的長公子扶蘇站起來了。幾乎同時,甬道走來了肥白如瓠的張蒼,抱著一隻大銅箱放到扶蘇案前,昂然肅立著不說話。扶蘇拍了拍銅箱高聲道:“老世族要複辟,此乃鐵證也!列位該當知道,近年土地兼並之風日見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諺雲: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殊為痛心!去歲,曾有十餘博士上奏皇帝,請徹查大臣與郡縣官吏侵占田產事,以解民倒懸。其間,適逢扶蘇受命職司田畝改製,遂會同禦史大夫府並治粟內史府秘密查勘。月餘之期,扶蘇與禦史張蒼秘密查勘了陳郡泗水郡。這隻大箱,便裝著兩郡田產兼並之黑幕!張蒼,打開銅箱,給大人們說說吞田憑據。”
“是。”張蒼一點頭掀開了箱蓋,兩手掬出一捧寬大的竹簡高聲道,“此箱竹簡,已然經過禦史大夫府與廷尉府合署勘驗,登錄在案。今日為陳情於朝會,如數借出。此箱竹簡非竹簡,全數是田產密契!合計買賣六十九宗,全部是低價吞並良田。買主全然一家,彭城項氏。賣田者,全數是當年項氏封地之民戶。”張蒼嘩啦放下一捧竹簡,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極其簡約,兩行字:‘民某某,自賣田產若幹畝於項氏,某某以傭耕之身為名義田主,不告官,不悔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據查,項氏後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吞並田產,業已達四十萬畝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