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是小事?”驟然之間,卓昭一雙明眸溢滿了淚水。
“莫非還是大事?”
“當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聲,衝出了大帳。
“……”呂不韋想喊一聲回來卻沒有聲音,想抬腳去追卻黑著臉釘在了帳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越劍無輕步走來稟報說,西門老總事攔下了卓昭姑娘,已經派一名雲廬女仆侍奉她住進了那頂最厚實的牛皮單帳,用餐已罷,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呂不韋長噓一聲,對越劍無低聲吩咐了幾句,徑直到雲廬西南角的單帳去了。
所謂單帳,是隻供人居而沒有議事帳廳的小型帳篷。這頂牛皮單帳,原本是專為嬴異人來雲廬長談夜宿預備的。慮及嬴異人體格單薄,呂不韋刻意吩咐西門老總事給單帳外多加了兩層翻毛羊皮,帳門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釘翻毛皮的防風門,入冬燃起木炭燎爐,大寒時節帳內也是暖烘烘一片。
呂不韋信步而來,見虛掩的帳門在呼嘯的北風中吱呀開合,徑直推門走了進去。幽暗的帳中一片涼意,隻後帳口直直站著一個捧著衣盤的少年胡女。見呂不韋進來,小胡女一躬身柔聲道:“稟報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執意要開著帳門的。”
“姑娘去了,這裏有我。”呂不韋笑著點點頭,從懷中皮袋摸出兩個沉甸甸的秦半兩塞進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說聲多謝,一溜碎步去了。
呂不韋關了帳門,給燎爐加了木炭,又點亮了兩盞銅人紗燈,明亮的帳中頓時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來帳角一個木架,將小胡女所捧衣盤中的雪白皮裘掛在了後帳口。一切妥當,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飲默默思忖。
“衣裳。”後帳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呼喚。
呂不韋急忙起身,打開絲綿帳簾,一隻手將皮裘伸了進去。“噫——”隻聽簾後驚訝的一聲,厚厚的綿布簾忽地掀開,一個明豔美麗的少女隨著一團撲麵的香風水霧飄到了呂不韋麵前。一身紅紗長裙,一頭如雲長發,雪茸茸的皮裘擁著白中泛紅的細嫩肌膚,燦爛的笑靨點著一雙汪汪墨亮的大眼,纖細輕盈的身姿鼓蕩著誘人的豐滿婀娜,天上仙子一般。
“你,終是來了……”柔美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昭妹,來,坐下說話。”呂不韋木然站著,笑得有些尷尬。
“不韋大哥……”卓昭輕輕歎息一聲,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呂不韋親切隨和地跪坐到了對麵,欲待捧起茶爐上的陶壺給卓昭斟茶,手卻伸到了壺身,燙得自己噓的一聲縮了回來。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來。你隻坐了。”說罷利落斟了兩盞茶,將一盞茶捧到對麵,笑吟吟地盯住了呂不韋,“我不生氣,聽你審問便了。”呂不韋笑了笑,皺起了眉頭道:“先說,你是如何逃了出來,不怕大父憂急麼?”“虧了爺爺不是你也。”卓昭頑皮地一笑,“說便說,遲早的事。你走後一春沒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爺爺想辦法,爺爺隻罵我沒出息沉不住氣。到了立秋,父親商路傳回消息,說你在鹹陽奔走於官府之間。爺爺揣測你事情上路,歸期沒個準頭。沒多久又聽說你與丞相蔡澤成了好友,還進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孫。爺爺說大功可期,隻擔心你財力不足。我纏著要爺爺帶我去鹹陽找你。爺爺不答應,說不能給你添亂。我生氣了,不吃飯。爺爺沒轍,想了三日,終於答應我來邯鄲等你。我便來了。沒了。”
“纏人也!”呂不韋笑歎一聲,“那座老宅煙火不舉,卻顯然有你的寢室臥榻,你一人住在廢棄老宅裏,萬一出事如何是好?沒個操持!”
“老夫子大哥擔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廢棄老宅離你這雲廬近便,我天天隻去那裏打探你的消息。晚間我便離開,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沒有。”
“你晚間不住老宅?”
“是嗬,不住。”
“這卻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箏之聲,不是你麼?”
“噫!”卓昭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道?”
“先說,秦箏是你彈奏了?”
“真個審問也!”卓昭做個鬼臉一笑,又是輕輕一聲歎息,“不知道是人是仙還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雲廬外轉了整整一個時辰,見確實沒有你的消息,回到了老宅。本說三更走,隻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盤一般,秋風掠過胡楊林,片片金紅的樹葉飄進蕭疏的老宅,恍惚是月宮中飛來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在大河船頭彈箏放歌,便操起了秦箏,隻想或許你又能神奇地出現……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楊林中竟有歌聲唱和!嘶啞高亢,激越蒼涼,一聲聲直往人心頭叩打,比你當日唱給我的秦歌還淒楚動人!一時之間,我是真被那歌聲打動了。也是好奇,我順著秦風音律奏了下去,想到哪一曲彈哪一曲。說也怪哉!不管我彈哪一曲,那歌聲都是絲絲入扣如影隨形,且都是我沒聽過的老秦古詞兒。他越唱越見純熟,一口氣唱了十六支歌兒,我的手都彈得酸了,他還在唱!那一晚,我沒有回商社。我想記下那些歌詞,次日晚上沒有再彈,隻在老宅樓上備好了筆墨等候。實在說,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誰想,方到三更,那歌聲又幽幽地飄了過來。沒有秦箏,歌聲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全部記了下來。第三日晚上,我還是沒彈秦箏隻等候。我想,他一定不會再唱了。可是,三更刁鬥剛打,歌聲又飛了過來。一連六個晚上,他都獨自唱到落霜降霧蒙蒙曙光。我心下實在不忍,在第七日為他再彈了一夜。說是我彈他唱,實則是他引領著我不斷糾正偏離秦風的音律。後來,我彈他唱,我不彈他也唱。”卓昭驟然打住,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我罵自己沒出息,可我忍不住……後來,我終是離開了老宅,再也不去了。畢竟,我不能不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