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業作坊的淵藪之地。作坊雲集,自然有各式工匠紛至遝來尋覓生計。這裏沒有“料民”[317]法度,對所有人口都不盤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隸,還是饑民逃國,抑或殺人越貨的罪犯,隻要有人雇用收留,無人問你的來龍去脈。如此一來,這陳城人口紛雜無計,冠帶軺車如雲,販夫走卒如流,錦衣滿街,饑民當道,各色人等彙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於是,天下商旅有了“楚頭陳城,天府鬼蜮”的說法。
說也奇怪,如此一個長鯨飲川般吐納天下金錢財貨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邊緣,楚國卻沒有大軍駐防。直到戰國末世楚國將都城北遷到陳,陳城一直都是兵不過萬,吏不過百,幾乎是無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進入戰國近二百年,沒有一個國家試圖爭奪陳城,也沒有一個國家聲討楚國壞了世道人心,更沒有列國盟約壓迫楚國改變規矩。大國小國都對陳城視而不見,也從沒有一個邦國限製過商旅入陳。
倏忽之間,陳城商風蓬蓬勃勃地彌漫了淮北。
三、天計寓三傑聚酒
魯仲連一行進入陳城,正是涼爽的早晨,也正是陳城街市最熱鬧的辰光。
長街兩側全是大木搭起的連綿板棚,棚外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幾乎望不到盡頭。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賈商鋪,柑橘、絲綢、獸皮、麻布不一而足。最顯眼者,是短兵器商鋪顯然多於其他商鋪。一眼望去,吳鉤、越劍、胡刀、韓弓、兵矢的幌子隨風搖蕩相連,令人目不暇接。拐過街角是一條寬闊的石板街,青磚大屋鱗次櫛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鄰而立,鹽社、鐵社、木社、穀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麵,街中多有錦衣商人的精巧軺車與運貨牛車交相往來,轔轔隆隆之聲連綿不絕,氣勢比板棚街市大過許多。來往行人的服飾色彩紛繁,既不是楚國郢都的滿街黃衣,也決然看不出任何一種色彩的服飾占據主流,恍若草原河穀的蝴蝶漫天飛舞,教人眼花繚亂。
“四海雜陳,竟不知誰家之天下也!”範雎不禁一聲感歎。
“隻要不是一片黑,範兄左右不好受。”魯仲連不無揶揄地一句,指點著車馬人流高聲笑道,“唯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範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勢也,岌岌之危也,見仁見智了。”見無回話,範雎回頭看去,原來已經到了又一條街口,旁邊牽著馬的魯仲連目光隻在人群中巡睃,便問一句,“仲連找人麼?”
魯仲連遙遙一指:“看!那裏。”
一眼望去,隻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熱鬧處豎著一麵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聲喊話:“進山伐木,日賺五錢,願去報名啦!”木板周圍聚著一群又一群衣衫破舊身背小包袱的青壯男丁,圍著木板指指劃劃。距木板丈許之地,立著一頂大帳篷,一名麻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給一些人發放小木牌。領到木牌者依次坐到大帳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經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魯仲連將馬韁交給小越女,“你且等等。”拉著範雎過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畫:左上方是三人伐木(兩人拉鋸,一人斧砍),右中間是兩枚刀幣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顯眼的畫麵——農人蓋屋的熱鬧景象。
一個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蓋三間磚瓦房,值!”
同伴連連點頭:“值值值!快走,報名!”拉著粗黑男子向大帳篷擠了過去。
魯仲連笑了:“又有新點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舊事,妙個甚來?”範雎不以為然地笑了。
“範兄慢慢品味。隨我來!”
魯仲連哈哈一笑,拉著範雎的手向大帳篷走了過去。帳篷前的中年人連忙迎了上來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這裏不做生意,尚請見諒。”魯仲連也不說話,隻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銅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深深一躬:“先生風塵勞頓,在下卻是魯莽。敢問,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魯仲連一拱手道:“多有叨擾,敢問先生在否?”中年人笑道:“二位稍待。”匆匆過去對幾個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幾句,回頭過來一拱手,“先生,請隨我來。”魯仲連笑道:“我等還有車馬在街。莫耽擱足下活計,你隻指個路徑。”中年人謙恭笑道:“先生初來,隻怕我說了先生也是難找。車馬在下已經看見了,自有人隨後趕來,先生無須操心。”堪堪說罷,小越女笑吟吟走了過來道:“車馬妥了,走。”白衣人一聲請了,領著三人向一條稍許僻靜的石板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