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座吧。”趙雍終於揮手淡淡地說了一句。
“戴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趙章低聲答了一句,依舊肅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須當初。”趙雍長歎一聲,“咎由自取,雖上天不能救也。”
“不,兒臣當初並無罪責。”
“如何?當初你並無過錯?再說一遍!”倏忽之間,趙雍一臉肅殺之氣。
“主父明察,這是兒臣當年與幾位大臣邊將的來回書簡,兒臣須臾不敢離身。”趙章從身邊提起一個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帳廳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開了匣蓋。
趙雍目光一閃,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簡,拿起一卷一掃而過,片刻之間,瀏覽完了十多卷竹簡,一時愣怔得沒有話說了。這些竹簡全是來回書信,與周紹幾名文臣者,去書都是求教《尚書》之精義,回書都是簡言作答;與牛讚幾名邊將者,去書都是求教練兵之法以正《吳子兵法》,回書都是如實照答,全無絲毫涉及國事朝政之語。
“如何可證不是你後來偽造?”趙雍語氣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屬員日日當值。周紹老師一絲不苟,執意依照法度將儲君全部書簡刻本交於史官,存於國府典籍庫。主父但查便知,兒臣何能偽造?”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不做申辯?”
“父王正在盛怒之時,兒臣若強行辯解,大臣邊將便會立分兩邊,父王則必得立下決斷,嚴厲處置一班大臣邊將。人頭落地,大錯難以挽回。兒臣唯恐有亂國之危,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攪亂朝局,無得有他。”
“今日再說,不覺太遲麼?”
“於兒臣雖遲,於邦國卻利。”
趙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兒子:“然則,你終究不能複位,服氣麼?”
“但使主父對大臣邊將釋疑,上下同心擴邊,兒臣足矣,夫複何求?”
“天意也!夫複何言?”趙雍怦然心動,一聲喟歎,轉身良久默然。
“主父,兒臣告辭。”
“且慢!”趙雍驟然回身,“身為王子,你從未入軍曆練。明日隨我入軍,征戰擴邊,為國建功。”
“兒臣謝過主父!”
趙章走了。趙雍久久不能安枕,輾轉反側直到五更雞鳴。
第一次,趙雍覺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須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當初一意孤行?那時,肥義也很驚訝,再三勸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論。可自己卻狠狠罵了肥義一通,說他是謀而無斷不堪大任,還逼著他立誓輔佐趙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堅持將肥義誓言錄入國史。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太草率了。趙何尚不到十歲,顯然是太嫩了。趙章顯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與全局胸懷,有此氣度再加軍旅磨煉,眼看便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君王了。然則,覆地之水難收,已成定局的國事如何再能無端折騰?趙雍啊趙雍,你當初忍耐十九年而不發的韌勁兒卻到哪裏去了?就不能等到趙何長大看看比比再說?這種種變化,究竟甚個根由?是吳娃麼?不是?那卻是甚個緣由?趙雍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錯謀推到一個清純嬌憨得甚至不知國王與頭人哪個更大的美麗女子身上,可是,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吳娃之後才有的啊。不!自己錯就自己錯,賴一個女子何來?吳娃入宮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趙雍不發癲狂?偏偏在後來發癲狂了?吳娃,大胡子對不住你也!趙雍第一次羞愧了。
五、一錯再錯 雄傑悲歌
兩年征戰,趙雍大軍又一次令天下震驚了。
西路大軍由大將廉頗統帥,再次激戰匈奴,將匈奴部族一舉驅趕出陰山以北千餘裏,雲中郡徹底穩固,秦國也默認了壓在雲中秦長城外的趙國雲中郡。這便是令天下震驚的最大原因——強悍的秦國第一次在趙國的胡服大軍麵前保持了守勢,趙軍之強何人堪敵?北路大軍由老將牛讚統帥,半年之中,一舉將林胡東胡以及樓煩北逃之殘餘勢力,驅趕到北海外的茫茫叢林。趙國代郡驟然擴地三千裏,將陰山草原與東部岱海草原連成了一體。趙國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員充足,人強馬壯。東路大軍則是趙雍親自統帥,三個月攻下了燕國漁陽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263]之北悉數成為趙地。南路大軍六萬,由王子趙章為將,國尉樓緩副之,一舉攻滅殘存之中山國,趙國西部廓清,直接與秦國晉陽[264]接界。班師之日,趙國已有大軍六十三萬,疆土六千餘裏,人口千萬之眾,成為僅僅稍次於秦國的超強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