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張儀終於沒有喊回緋雲,任她去了。他知道,緋雲從五六歲的孤兒被母親領回,就一直在老屋與母親共度艱辛共嚐甘苦。铩羽回鄉,又是緋雲與張老爹苦苦撐持,才保他守陵再造。緋雲與張老爹對張莊老屋的依戀,比四海為家的自己要強烈得多……罷了罷了,還是教他們處置,何須一定要擺出一副名士不留退路的做派?
心定了,張儀開始整理自己的隨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幾件。需要他自己動手的,是兩架書簡,還有自己三年來撰寫並謄刻就緒的一堆策論劄記。那些劄記是自己的心血結晶,也是自己痛徹反省的記錄,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將必須攜帶的書簡裝進了一隻大木箱,那些劄記,則特意用母親留給他的那隻鐵箱裝了,而且將那支小小的銅鑰匙係在了脖頸貼身處。突然,張儀心中一動,又將兩隻箱子搬到母親墓旁的一個小石洞裏,又用茅草苫蓋妥當,一宗宗做完,天也黑了下來。
奇怪,緋雲如何沒有上山送飯?出事了麼?心思一閃,張儀摘下吳鉤,大步出了茅屋。
將及南麵山口,突聞河穀中一陣隆隆沉雷。仔細一聽,張儀立即辨出這是馬隊疾馳,且是越來越近。張儀機警異常,看看四周,快捷地爬上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片刻之間,馬蹄聲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腳步聲進了北麵的山口。
時當明月初升,依稀可見一隊甲士開進了鬆林,散成了扇形,將茅屋圍了起來。一個帶劍軍吏高聲命令:“守住道口,不許任何人進來。荊燕將軍,點起火把,隨我去見先生。”說著便見一支火把點起,兩個身影走進了茅屋。片刻之後,兩個身影又走了出來,軍吏道:“先生顯然走了,我等也隻好回去複命了。”那個舉著火把的荊燕答道:“該不是趙國將先生請走了?我卻如何向武安君交令?”軍吏笑得很響:“老話真沒錯:燕人長疑趙。如今兩國結盟了,我若搗鬼,太子如何對武安君說話?”荊燕歎息一聲:“咳!也是天數,張儀沒貴命,武安君好心也沒用。”軍吏笑道:“將軍若不放心,可帶十騎留下,繼續訪查。”荊燕道:“武安君安危要緊,我如何放心得下?”
“既然如此,也不用費心了,有一信放著,先生會看到的。回兵。”
甲士們收攏成一隊,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間便聞馬蹄聲隆隆遠去了。
張儀見馬隊遠去,下了大樹,走進茅屋點起風燈,發現石板書案上赫然一個扁薄的銅匣。看來,這就是他們方才說的信了。張儀拿起銅匣端詳,一摁中央銅鈕,銅匣無聲地彈了開來。匣中紅錦鋪底,一個火漆封口的羊皮紙袋正在中間。吳鉤尖端輕輕一挑,羊皮紙袋“嘶”地開了一個口,一頁羊皮紙“刷”地掉了出來,張儀拿起一看,極為熟悉的字跡立即撲進了眼簾:
張兄如麵:合縱有望,其勢已成。我已向樗裏疾薦兄入秦,望兄與時俱進,對我合縱。兄做對手,蘇秦當更惕厲奮發,再創長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謂也。時勢詭譎,安邑不安,望兄作速入秦,大振雄風。蘇秦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過,張儀已是血脈僨張。蘇秦已經在戰場上向他招手了,張儀豈能拖泥帶水?蘇秦如此襟懷氣度,張儀自當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來,入秦已是事不宜遲了。蘇秦既然已經向秦國上大夫薦舉了自己,便說明秦國已經知道了自己……
且慢!一個念頭突然生出:秦國既然知道了自己,為何卻沒有動靜?是秦國君臣遲鈍麼?抑或另有隱情?既然說不清楚,最好還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氣,做成大事不在三五日之間。一番權衡掂量,張儀已經冷靜下來:入秦是肯定的,隻是不能貿然,這是最後一條路,不走則已,走則務必成功,如何能在撲朔迷離之時貪圖一時痛快?蘇秦說“時勢詭譎,安邑不安”,究是何意?對了,蘇秦肯定發現了“有人”對自己心懷叵測,提醒自己早日離開這裏。這“人”是誰?目下看來,似乎是趙國。可是,就必然沒有秦國麼?古往今來,國君求賢而佞臣殺賢的事數不勝數,若果樗裏疾是個小人,擔心自己入秦威脅到他的權力,難保不私下“控製”自己,情勢沒有完全明朗之前,就無法排除這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