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雨雪霏霏(4)(2 / 3)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溝。”轉身向衛士將官下令,“立即帶我令牌,著商於縣令即刻趕赴黑林溝。”

“遵命!”衛士將官飛馳而去。

牛車隊走得很慢,剛剛進得山口,商於縣令就帶著幾名吏員飛騎趕來。商鞅勒住馬韁,陰沉著臉聽完了商於縣令結結巴巴的敘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意。

黑林溝是變法以來秦國最為有名的鄉裏之一,和郿縣的白裏一樣,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裏是關中腹地秦國老貴族的農家支脈,以多事聞名。黑林溝卻是窮山野嶺的隸農(奴隸)新裏,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賞而聞名。變法前十年,黑林溝不足五十戶人家,便有六家獲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個秦國,黑林溝是爭得“農事爵”最多的裏。裏正黑九,更是秦國萬餘個裏正中唯一獲得造士爵的一個,其赫赫聲名可想而知。商鞅當年踏勘秦國的時候,黑林溝已經逃亡得隻剩下十多戶人家了。太子嬴駟隱名遊學在這裏的時候,黑林溝正是蓬蓬勃勃的紅火時期。商鞅作為統攝國政的大良造,對黑林溝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動得心潮起伏感慨萬端。在他的內心,黑林溝就是秦國變法激勵民眾的活生生的楷模。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功勳裏,竟能在三五年之中變成了一個饑餓裏!

據商於縣令說,黑林溝的變化是從裏正黑九開始的。黑九將唯一一個兒子送到了軍中,渴望他為國立功光耀門庭。誰能想到,憨厚樸實的黑矛還沒有來得及上戰場,就在新軍訓練中失足掉下懸崖傷殘致死了。官文傳來,黑九夫婦沒有哭叫,沒有眼淚,連官府的撫恤金都堅決辭掉了。官府鄉民沒有不敬佩黑九夫婦知事明理的,商於縣令還給黑九賜了一塊“大義高風”的刻石。誰知從那以後,黑九性情大變,酗酒成性,竟在村裏造了一個釀酒坊,經常拉一撥光棍或後生飲得大醉醺醺。慢慢地,黑林溝的人就變懶了,變饞了,荒蕪了田莊,荒廢了公事。開初,鄉民與郡縣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處,都替他兜著包著,想他一定能回心轉意振作起來。可是年複一年,黑九卻如同泡在酒裏一般,整天醉醺醺地遊蕩哭笑,沒有瘋,也沒有傻,就是不務正業。三五年下來,黑林溝的窮人越來越多,又回到了老樣子,一片荒涼破敗。許多村民想逃往他鄉,又畏懼新法的脫籍罪,想逃往楚國,又怕被關口捉回來以叛逃罪斬首。萬般無奈,隻有在村中苦守。商於縣令本是韓國的一個儒家士子,素有仁政愛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溝人忍饑受寒,便從縣庫裏撥出糧食救濟黑林溝,恰恰在第三年教商鞅碰上了。

“為何不上報國府?”商鞅冷漠得有些木然。

縣令連連拭汗:“回商君,下官以為一裏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糧多少?”

“回商君,一萬三千斛,折金百鎰之多。商於沒有動用國府軍糧。”

“可曾想過,如此做違背新法?”商鞅突然嚴厲起來。

縣令本來慌亂,此時更是手足無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違天理。官府賑災,乃、乃天道仁政,與法似、似有通融處。”

商鞅冷冷道:“進裏。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車小吏和商鞅衛隊已經將鄉人傳喚到打穀場。往昔秋收時堆滿穀草垛的大場,如今卻是荒草叢生。鄉人衣衫襤褸地蜷縮在一起,個個麵黃肌瘦,男人酒氣熏天,女人蓬頭垢麵,場中彌漫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窮酸與絕望氣息。

商鞅淩厲的目光掃視著猥瑣的人群:“誰是黑九?走出來!”

黑乎乎的人群中搖出一個氣喘籲籲的漢子,白發蒼蒼,臃腫肥胖,粗大的鼻頭上生滿紅紅的顯眼的酒糟,濃濃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懼,漲紅的臉上大汗淋漓,在這群青黃幹癟的人群中顯得突兀怪誕。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前麵,撲通跪倒,深深低下頭,兀自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說。

商鞅厭惡地皺著眉頭:“你是裏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隻是喘氣點頭,沒有出聲。

“是你首開惡習,常年聚酒,耗盡村民粟穀,荒蕪了千畝良田?”

黑九喘氣更粗更重,隻是頻頻點頭。

“官府賑濟之後,你反倒愈加懶惰,帶著全村吃官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