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良造是秦國傳統爵位的第十六級[9],是最高爵位中囊括軍政實權的實際爵位,其上的四級爵位基本上是虛銜。戰國後期軍政分權,大良造爵位也成為榮譽虛銜,以至最終消失。衛鞅升任大良造的消息傳開,震驚秦國朝野,世族大臣們瞠目結舌卻無話可說。根據秦國傳統,與公室聯姻的大臣自然便是公室貴族成員,也自然是高爵重臣,即或功勳平平,也能晉升高爵,何況衛鞅兩次變法的赫赫功勞,誰能提出反駁?然則,貴族們還是對衛鞅的一舉躍升六級(左庶長乃第十級爵位)、總攬軍國大政感到震驚。對這樣一個驟然集公室貴族身份和軍國權力於一身的衛鞅,誰還能輕易撼動他?

秦孝公此舉,幾乎是將整個國家權力交給了衛鞅,一舉廓清了彌漫朝野的等待衛鞅失勢的複辟陰霾。庶民們奔走相告,不再擔心變法再變回去。陰沉沉的世族們則大大泄氣,開始慢慢地向衛鞅的變法勢力靠攏了。

當這兩個消息震蕩秦國朝野時,蝸居書房的甘龍一動不動,就像一條陰鷙的老狐。

孤獨無形的密謀,一舉將嬴虔和太子從變法勢力中分離出來,而且給衛鞅樹了一個異常頑強的敵人。這是甘龍的陰謀傑作。可是,他還沒有暗自高興幾日,局勢就發生了更大的變化,秦公與衛鞅聯姻,衛鞅升任大良造並總攬軍政大權。從內心講,甘龍對衛鞅這種隻知做事而不知做人的才士並不感到畏懼,這樣的人倒台很容易。但是,甘龍對秦公的權術謀略卻感到莫名其妙地畏懼,這個與衛鞅同樣年輕的國君,直是天生的權謀奇才。他那不露痕跡的權力動作,每次都擊到了朝局的要害,似乎誰也沒覺得針對自己,卻結結實實地震懾著每一個或明或暗的對手。他沒有尋常國君惜權如命的弱點,敢於將最大權力交給他所信任的重臣,他不關注細致具體的政務,隻在關鍵時刻扭轉危局。嬴渠梁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明君,衛鞅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強臣,如今這倆人緊緊攜手結為一體,甘龍難道注定要無聲無息地老死不成?

“父親,杜摯前來探病。我說父親身體不適,他堅持求見。”兒子甘成輕聲稟報。

“教他進來。否則,那頭強驢會坐三天三夜。”

杜摯黑著臉走了進來,深深一躬:“老太師,杜摯欲辭官還雍城老家,敢請賜教。”

甘龍絲毫沒有驚訝,歎息一聲:“可惜也,秦國從此沒有杜摯這個人了。”

“隱居故鄉,強如在櫟陽窩囊下去。”

“蠢也,蠢也,一葉障目。”

“老太師,此話怎講?”

甘龍蒼老嘶啞的聲音一字一板:“秦國正在連根折騰,舉國無淨土,豈有隱居之地?庶人之身還鄉,即刻編入連坐連保,躬耕參戰,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新法不二出,拒絕農戰者皆為疲民,一個裏正就能將你置於死地。你杜摯身為貴胄,縱然忍得與賤民為伍,能保定自己不犯法或不受別人連坐?屆時,卻來何人救你?”

杜摯一頭冷汗:“如此,逃往山東如何?”

“逃?老秦人出逃,株連九族,你能舉族逃走麼?”

杜摯沉默有頃,憤憤道:“難道讓衛鞅悶死不成?”

甘龍一陣沉默,最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倚身書案招手:“你過來。”

待得杜摯靠近,甘龍悠悠道:“秦國大勢,已難扭轉,嬴鞅一體,其誌難奪。我等唯有靜觀其變了。也許,上天會給我等一個機會。記住了,隻要不違法,此人就不會動我等。他是強法明理,唯法是從的那種人。颶風過崗,伏草唯存。慎之慎之也。”

“老太師是說,利用此人弱點,長期蟄居偃伏?”

老甘龍閉著眼睛點點頭。

“這,有把握麼?”

老甘龍冷冷一笑,輕蔑地拉長聲調:“回去好生想想,那個越王勾踐是如何做的?但有命在,焉有不變之世事?”

煥然一新的大良造府矗立起來,一片喜慶氣象。

門前小街被辟成了一方車馬場,拴馬的石柱均係著紅布,停車場則是罕見的清一色大青磚鋪成。門前右側豎立著一方高大的藍田玉,四個大字赫然在目——權兼將相。左側同樣的玉刻大書——功蓋管吳。正中牌坊是四個青銅大字——大良造府。牌坊與後麵的大門都結上了碩大的紅色布花。進得大門,迎麵的白玉影壁上凸現著黑玉雕成的法獸獬豸,影壁背麵,一個黑玉鑲嵌的鬥大的“灋”[10]字。庭院內的政事廳刷得煥然一新,門額大字換成了“大良造政堂”。原先作為衛鞅起居的小跨院,已經擴大成一個幾乎與正院同樣大小的園林庭院,小池山石青鬆石亭,顯得幽靜寬敞。北麵正房門額大書“書劍立身”,兩側廊柱的頂端各有一個銅字“祥”、“瑞”,柱身用繡著金色鳳凰的紅綾包裹。自從周文王時期有“鳳鳴岐山”的故事流傳,秦人便像周人一樣,將鳳凰作為吉祥的神鳥,作為對女子幸福的最高祝願。正廳東側的起居室,現下是華貴喜慶的洞房,門額鑲嵌著“風雅頌”三個銅字。衛鞅的書房還是在正廳西側,除了門麵刷新,唯獨這裏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