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國取消封地,而且以郿縣風波為契機,先行取締了太子的封地,這件事有點兒過頭?對,是有點兒過頭。將封地製度徹底取締,本意是將世襲貴族養尊處優的基礎連根拔除。然則,卻給整個貴族和未來的功臣以無處著落的空蕩蕩的感覺,功勞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職與俸祿,還能有什麼不朽的標記?再說,對國君好像也有一種激賞乏力的感覺。秦公頒布《求賢令》時,曾明確告白天下“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自古以來,擁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極致,也是君王激勵國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國的封地製度如果徹底取締,在這戰爭連綿刀兵不斷需要激賞功臣的戰國時期,究竟好不好?完整保留封地製,自然不可能,那無異於回到諸侯製。但徹底取締,似乎也太早。對,這裏分明是“癢根”。既然如此,隻消輕輕一摁可也。
如何“一摁”?衛鞅凝神有頃,爽朗大笑一陣,回頭走向書案。
突然,衛鞅發現書案有異。緊走兩步,仔細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釘在書案上。箭頭下還帶著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麵分明畫著一柄短劍刺進一個白衣人的胸膛,下麵還有四個大字——暴政必殺!衛鞅驚訝地四麵打量,窗戶、屋頂都沒有發現異常,想不出什麼人能夠在什麼時候將這短箭射進來?猛然,他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廊下卻不見了荊南。平日任何時候,隻要衛鞅在書房,荊南都守在書房廊下。衛鞅趕出來,也正是想教荊南看看這樣東西的來路。如何荊南突然不見了?衛鞅感到情境異常,卻也沒有絲毫驚慌。他知道,這種刺客依靠人多勢眾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遠躲在萬馬軍中。他沒有召車英和景監,重新走進書房,將書房門大開,燈燭全部點亮,對著書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來。
“暴政必殺”——從這四個字看,刺客不是尋常的遊俠,而是對變法刑殺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團體。這種人在秦國隻有三種,一是秦國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遊俠,二是上層貴族,三是趙亢之兄趙良。然仔細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雖有數百人和幾名族長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雖好勇鬥狠,但卻素來沒有遊俠暗殺的習俗,他們寧可公開決鬥。秦國的遊俠?自從數十名挑唆私鬥者服刑之後,其餘都被收繳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們都分了大片土地,興高采烈地忙於整田,沒有跡象要替犯法的遊俠複仇。上層貴族雖有仇恨,但目下變法還沒有從根本上觸動他們的利益,誰有足夠的仇恨心理來出頭組織如此公然暗殺?好像一個都沒有。趙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遊俠複仇,他畢竟是秦國名士,其兄趙良又是稷下學宮的名士,在齊國多有交遊。但是趙亢趙良兄弟都是儒家學人,素來與遊俠格格不入,遊俠劍士也素來蔑視儒家,兩種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領高強的俠者為其複仇?
那麼,是秦國之外的力量麼?可秦國之外有何種力量呢?是期望秦國變法失敗的山東六國派出的刺客麼?不大可能。山東六國雖說早想置秦國於死地而瓜分之,但那隻會通過正麵的戰爭較量去完成,而不會采取謀殺手段。戰國以來,大國君主和執政大臣曆來崇尚陽謀——正麵的實力較量,曆來蔑視陰謀——背後暗殺別國君主和大臣。所以戰國以來近百年之間,大國的內亂政變與殺戮,比春秋時代已經大為減少。一個國家以暗殺顛覆另一個國家的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都在憋足勁兒強國變法增長實力,誰也沒想到暗殺對手而取勝。魏國在忙著整軍遷都,韓國忙著變法練兵,齊國忙著整頓吏治,趙國燕國忙著爭奪中山國,就是最沒有生氣的楚國,也忙著吞並嶺南的山夷苗蠻。再說,山東六國確實還在嘲笑蔑視秦國的變法,誰也沒有認真地將秦國的變法看成未來的威脅。此等情勢下,哪個國家會花大力氣做這種貽笑天下的勾當?如此說來,還有別的力量注視著秦國變法?何等力量呢?衛鞅心中閃過天下一個一個的學派團體,心中突然一頓,莫非……
正在此時,屋頂一陣極輕微的咯咯響動。衛鞅眉頭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沒遮攔處佇立不動。此時正當月初,沒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風呼嘯,衛鞅隨風抖動的白色長衫分外顯眼。衛鞅注目屋頂,已經看見兩個極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輕輕搭在腰間,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
突然,屋脊上的兩個黑影暴起!黑暗中隻聽一片尖銳的嘯聲,數不清的短箭從四麵八方向衛鞅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