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酒菜已經鋪排就緒,公子卬熱情讓道:“鞅兄請入坐貴客尊位。”衛鞅一看座次擺法,明白公子卬已經不再將他當做官場中人對待,而當做民間客友對待了。戰國之世,盡管禮製已經不再煩瑣迂腐,但尊卑座次還是極為講究的。但凡官場中人,包括名士交遊,客人尊位必是坐北麵南,主人則在對麵或東側相陪。若是非官場之客人,則客人尊位必是坐西麵東,主人坐東麵西相陪。今日坐席麵東,自然是非官場禮節。兩種坐法,後一種自然比前一種低了一個規格,但後一種卻不太拘泥,尋常師生朋友間飲宴待客,均是如此坐法。

衛鞅微笑入座。仆人上來酒具,卻不是爵,而是觶。古禮之中,酒具比座次講究更大。所謂爵位,即是酒具與座次組合的等次。舉凡大宴,最尊貴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觶,盛酒兩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也就是說,地位越是尊貴,酒具的容量就越小。各種酒具中又有材質、形製、精粗、銘文等諸多區別,即或是王室犒賞群臣的數百人大宴,繁多的酒具也會將每個人的身份等次絲毫不差地表現出來,絕不會出現尊卑混淆。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區別,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壺。春秋末期,這種煩瑣酒禮大大地簡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變得隨意起來。孔子大為感慨,曾惋惜長歎:“觚不觚!觚哉!”觚已經不是觚了,觚啊!雖則如此,但在上層官場,酒具的尊卑講究還是存在的。官吏聚宴,尋常全部用各種爵。民間聚宴,則全部用觶或觚。上酒容器則完全隨意。今日公子卬用觶,再次表明對衛鞅的接待是民間友人,而不再將他當做名士小吏。

衛鞅笑道:“丞相通權達變,鞅自愧不如也。”

“要說通權達變,那是衛鞅。當今名士,誰能棄官從商?衛鞅也!”

“衛鞅困窘,不得已做稻粱謀,已成天下笑柄,丞相勿得謬獎。”

公子卬發現,素來冷峻傲岸的衛鞅一朝富貴,竟變得柔順了謙卑了,似乎對他這個位極人臣的王室貴族已經有了敬畏之心。公子卬大為欣慰舒暢,既往對衛鞅才氣的欽佩和人品的景仰在頃刻之間蕩然無存。他舉觶笑道:“衛鞅,來,為了足下富貴前程,先幹一觶!”舉觶一飲而盡。

衛鞅恭敬笑道:“為了丞相功業興隆,幹!”也是一飲而盡。

“衛鞅啊,白門家老請我為你在上將軍處開脫,此事可是難辦也。龐涓要打大仗,正需軍務司馬,他如何肯放你走?再說,你原先慷慨應允,守陵期滿後任事,我也在當場。此話教我如何去說?”公子卬一副為難的樣子。

衛鞅笑道:“丞相放得我一條財路,衛鞅自有報答。”

“噢?此話怎講?”公子卬高深莫測地微笑著。

“白門有言,願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報答丞相。”

“十年幾多?”

“大約三百萬金,頂一個小諸侯府庫了。”

公子卬沉吟道:“衛鞅,白門用如此天價買你,卻是為何?你修習學問尚可,經商為賈難道也是個中高手?一旦失手,白門無報,此事豈非大大麻煩?要知曉,白氏一門,和王室可是千絲萬縷也。”

衛鞅笑道:“丞相勿憂。衛鞅對陶朱公範蠡的《計然》十策,早已經揣摩精熟,對商道頗有心得。不瞞丞相,衛鞅已經牛刀小試,為白門做成了一筆近十萬金的大買賣。否則,以白門天下巨商,如何能教衛鞅做總事?又如何肯如此費力為我周旋?”

公子卬悠然點頭:“鞅兄如此幹才,此事尚可為也。”

“此外,衛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以做酒資。”

“好!富貴不忘舊交,果然是聰敏豪爽,啊!”公子卬哈哈大笑,卻突然壓低聲音問道:“鞅兄,見過白門女主否?”

衛鞅搖搖頭:“我隻和白門家老共謀商事。”

公子卬沉吟笑道:“白圭的獨生女,可是名動安邑的神秘麗人,然卻誰都沒有見過。我想請你疏通一件大事,不知可否?”

“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難?”

“原由在此——”公子卬起身走到衛鞅身旁坐下,低聲道:“魏王一直沒有立狐姬做王後,皆因狐姬風情太盛,豔事太過,有累魏王清名。白門乃天下望族,白圭女兒才貌雙絕,若能使此女做了魏王王後,何愁你做不得上卿?屆時你我同朝,又何愁對付不了一個龐涓?鞅兄意下如何?”

衛鞅淡淡一笑:“隻是,我能做甚事?”

“好說。鞅兄隻要將我意詳明達於白女,約定我與白女一見,萬事皆妥。”

“丞相能使白女成為王後?”衛鞅大是驚訝。

公子卬大笑:“後邊之事,鞅兄不用管了。應對官場,兄不如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