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秘客棧的布衣少年
離開韓國時,玄奇在洧水岸邊的太室山峽穀中放出了一隻信鴿。黑色的鴿子長鳴一聲,振翼疾飛,箭一般衝上一線藍天,向南飛去。
百裏老人笑問:“墨家總院又盯上申不害了,對麼?”
玄奇肅然道:“凡以殺戮為政者,在外弟子都要即刻急報,以便查實遏製。”
“老頭子啊,哪裏有事就到哪裏,也管得忒寬了。”百裏老人歎息一聲。
“大父,你給孫兒找了個好老師,如何又不讚同老師的信念?”
百裏老人悠然道:“你師大義高風,然以暴易暴,終非良策。”
“對付暴政,除了誅殺,難道大父還有更高明的辦法?”玄奇認真地問。
老人搖搖頭:“沒有。天下事原本也難。”
玄奇笑道:“那就莫想了。大父,該分道了。”
百裏老人恍然笑道:“啊,已經到歧路口了。好,孫兒去魏,爺爺去齊。”
玄奇揚著馬鞭笑道:“辦完事,我來找大父,也見見那個孫臏。”
“好,爺爺在臨淄等你。”說完,揚鞭縱馬而去。
玄奇望著爺爺的背影消失,才打馬一鞭,直向東北方的茅津渡而來。匆匆過河,飛馬直奔安邑。她到安邑城的目的,是暗中探聽魏國近期有無侵吞別國的謀劃,然後最快地報告總院,以幫助弱國製定周密的防禦方略。這是她的公事。還有一件私事,就是大父委托她暗中了解衛鞅入秦有無困難阻力,如果需要,她應該暗中全力幫助。這兩件事對於玄奇來說,都很重要。前一件,是學派信念所在,責無旁貸。後一件,則是她作為秦人後裔的情意所係。更何況,一想到能夠為“他”的招賢暗中盡一份力量,她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湧動,情不自禁地臉上發熱。為了行動方便,她仍然是在外遊曆的一貫裝束,一領本色布袍,一頂六寸竹冠,快馬短劍,簡樸利落。如此男裝士子,反倒襯得她愈顯豐神英姿,引得道邊少女常常駐足凝望。
安邑城南門內緊靠城牆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家簡樸的客棧,門額上一塊長方形青石刻著兩個大字——莫穀。尋常時日裏,這家客棧既不挑出燈籠,也不打開店門,更不像安邑城大多數客棧那樣講究,門口總是肅然站立著一個或兩個仆人,似乎對有沒有客人來住根本不在意。再加上所在偏僻,商旅遊客難以發現,門庭異乎尋常地冷清。如此客棧若在別國,也許會教人覺得怪異反而引起注意。然而在安邑城這樣人欲橫流魚龍混雜的風華都會,人們注目的是王室,是貴族,是名士,是巨商大賈,市井底層的任何怪誕詭秘都會變得平庸無奇,絲毫沒有人願意多看你兩眼。譬如這莫穀客棧,沒有誰能打聽得到,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何時開在這裏的。
傍晚時分,玄奇入城,來到了這清淨的客棧門口,在厚厚的木門上拍了三掌。
木門無聲地開了。黑黝黝的門廳裏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行廣無私。”
“厚施不德。”玄奇拱手肅然回答。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蒼老的聲音消失了。門廳裏走出一個黑衣小童,接過玄奇手中馬韁,拉馬從側門進入偏院。玄奇從容步入庭院,亮了一下手中的一張刻有“子”字的竹板,影壁前的一個白發老人便領她來到北麵的三間正房。頃刻之間,有小童點上銅燈,打來熱水。房間裏陳設極為簡樸,方磚鋪地,一榻一幾。老人拱手道:“子門師兄請淨麵濯足,一刻後用飯。”說完便拉上門退了出去。玄奇擦了把臉,從寬寬的牛皮腰帶上解下一個小皮袋,那裏麵全是女兒家必需的用品,她抽出一把小木梳,放開長發仔細梳理了一番。然後將洗過臉的熱水倒入另一個木盆,將疲勞的雙腳浸泡了片刻。這時小童用木盤將飯捧了進來,一陶罐牛肉燉蔓菁,兩個黑麵餅,半杯鹽水。他們學派的簡樸刻苦是天下聞名的,即或像她這樣的高位弟子,出外公幹也隻能吃飽,絕不許有絲毫的奢華浪費。玄奇剛剛吃完,用半杯鹽水漱了漱口,小童便進門收拾,幾乎就像掐算好了時刻一般。
一個布衣中年人走進:“稟報子門師兄,我等探得魏國將有大的滅國之戰,然則尚不知進兵何國?要否報回總院,請師兄定奪。”
玄奇思忖有頃,點頭道:“知道了。容我權衡後再作定奪。”
中年人退出後,玄奇想了想,決意先到洞香春看看安邑的動靜。
洞香春依舊是熱鬧奢靡,處處都在高談闊論。玄奇在幾個主要廳室都分別逗留了片刻,沒有發現那個中庶子衛鞅。但在這個傳聞的海洋裏,她卻聽到了一則出乎意料的議論:中庶子衛鞅做了一家巨商的總事,忘恩負義,欺世盜名,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玄奇感到驚訝,又感到氣憤。洞香春的議論不會是空穴來風,若果真如此,大父豈非大大看錯了人?向“他”的薦賢豈非也成了無的放矢?衛鞅若果真是見利忘義的假名士,那一定是個大奸大惡之徒。他們學派有兩個“必殺”信條:暴政必殺,奸惡必殺。衛鞅這種已被各種圈子確認為高才名士,而又被他自己的作為證明是小人者,謂之欺世盜名,若放任自流,必成披著名士外衣的大奸大惡之徒。他們學派對這種人和對待暴君酷吏一樣,知之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