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嬴虔走出寢室,右手用白帛裹著,臉色蒼白,額頭上冒著津津細汗。嬴渠梁驚訝地迎上去:“大哥,如何有傷了?”嬴虔微微一笑:“沒事。洛水渡河時蹭掉了一塊皮,太醫順便包紮了一番。”嬴渠梁一怔,正要說話,卻見白發蒼蒼的老內侍黑伯匆匆走來低聲道:“仲公子,君上宣你即刻進見。”嬴虔揮揮手催促道:“快去。我辦件事就來。”說罷疾步走了。嬴渠梁不及思索,跟著黑伯走進寢宮。
寢宮裏空蕩蕩的,太醫們一個都不見,母後和妹妹也不在。秦獻公伏身榻上,赤裸的背上蓋著一塊大白帛,頭伏在枕上,素來黧黑的麵孔此刻是蒼白潮紅。嬴渠梁疾步走到榻前低聲問:“公父,要否太醫?”秦獻公將大枕挪到胸下,雙肘撐在榻上,抬頭道:“渠梁,這廂坐下,聽公父說話。”嬴渠梁答應一聲“是”,便拉過一個木墩坐到榻前道:“公父,兒臣渠梁,聆聽教誨。”
“渠梁啊,公父的路,已經走完了。公父原未立你為太子,是想不讓你過早招風樹敵。目下,你已經過了加冠之年,二十一歲了。公父確認你為太子,即刻即國君之位……不要說話,聽公父說完。”秦獻公粗重地喘息了一陣,晶亮的目光盯住兒子,“我要叮囑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急於複仇。二十年來,秦國已經打窮了,留給你的,是一個爛攤子。要臥薪嚐膽,富國強兵。像公父這樣老打仗,不行。其二,要善待臣下,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要輕易觸動他們。其三,也是最要緊的一條,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惡。這是我讓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有二心,你可將血誓公諸國人,使人人得而誅之。”說著,秦獻公拉開榻頭暗屜,拿出一卷血跡斑斑的白帛。
嬴渠梁雙手接過抖開,血紅的八個大字赫然入目——若負君弟,天誅地滅!
“公父,渠梁兄弟素來同心同德,何故如此折磨大哥?”
秦獻公搖搖頭:“渠梁謹記:同德易,同心難,大德大節,求同更難。曆來公室內亂,幾曾不是骨肉相殘?嬴虔內明之人,你要倚重他。這血誓,唯防萬一也。”
“渠梁謹記公父教誨:富國強兵,善待臣下,兄弟同心。若有負公父苦心,兒臣無顏見列祖列宗。”
秦獻公靜靜端詳著兒子,突然嘶聲大笑:“好!好!好!公父在九泉等你……”言猶未了,一口鮮血噴出,雙手撲在大枕上,溘然逝去。
“公父!”嬴渠梁一聲哭喊,撲在公父身上。
白發蒼蒼的老內侍輕輕走進,扶住嬴渠梁低聲道:“太子節哀,大事要緊。”
嬴渠梁嗚咽起身,靜神拭淚,思忖有頃道:“黑伯,速請虔將軍。”
秦獻公安排後事的時候,一個大臣都不在身邊。作為久經錘煉的國君,秦獻公當然知道這是安排後事的大忌,自然不會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將兩個兒子的事安排妥帖,再召見幾名重臣元老,申明並布置輔佐事宜。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箭傷驟然發作,奪去了他在最後時刻召見大臣的唯一機會。
秦獻公驟然死去,國君繼位的大事未及公諸世族大臣,原本簡單明朗的朝局便頓時錯綜複雜起來。若擁戴嬴虔的勢力借機發難,第一個疑團目標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時,大臣們沒有任何人接受輔佐重任,也會使權臣疑慮重重,有可能憑空生出諸多變故。嬴渠梁冷靜思索,雖則兄弟二人在最後時刻都見到了公父,且兄長嬴虔先見,但嬴虔見公父時公父尚在;嬴虔走後,自己獨對公父時公父卻驟然逝去,無疑對自己不利。況且,公父隻是口書申明,尚未給自己留下書寫遺命就猝然去了。若有人借機發難,非但自己有弑君之嫌,而且發難者可以宣布公父的口書是編造。此刻的關鍵人物是嬴虔,隻有他可以力排眾議。嬴虔無事,則國中無事。嬴虔有事,則內亂必生。大哥嬴虔究竟會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準了。雖說嬴渠梁素來與嬴虔兄弟情義甚篤,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實係國家安危,不禁閃過一絲警覺——公父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絲馬跡被公父察覺了?
嬴渠梁脊梁骨悚然發涼,果真如此,局麵將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國的大臣元老們更是等候得焦灼不安。既不知國君傷勢如何,又不知國君是否確定了繼任人;既要思謀國君傷愈無恙的對策,又要思謀國君崩逝新君即位後自己如何應對。所有這些,都因為國君的傷勢不明與儲君的不確定而變得撲朔迷離,無從商討。大臣們都在廳中默默踱步,誰也不知道該商議些甚事。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一個人離開政事堂。稍有閱曆的大臣都知道,國君病危期間,是廟堂權力最容易發生傾覆的時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巨大變化。春秋以來四百多年間,這種朝夕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說赫赫威名的齊桓公病危被困而導致奸佞奪權,就是目下國君秦獻公的父親秦靈公,也正是在剛剛病逝就被兄弟奪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國君傷重病危,國中大臣幾乎無一例外地推開一切國事,寸步不離地守在距離國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領兵的統帥與地方大員,隻要有可能,同樣都盡可能地趕回國都,守在中樞要地。廟堂權力的變數愈大,朝臣們的心弦繃得就愈緊。這種躁動與緊張,要一直延續到新君確立形勢明朗,方有可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