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元老院在盡力救濟饑民,但餘糧越來越少,供應明顯不足。窮人陷入絕境,不斷有饑民精疲力盡倒在街上。
為減少供養人數,用於出售的奴隸和角鬥士被驅逐出城。所有的外國人,除了醫生和教師,也遭到驅逐。法庭休庭,甚至一些元老院議員也帶著家人、奴隸離開羅馬城。
城中調入大量士兵,以維持治安。但小型暴動依然發生了。運載小麥或大麥的車輛在路上受到襲掠。貧民和流氓組織起來,劫掠和殺戮被次第引燃,暴風般掃蕩過大街小巷。雖然暴/亂很快被軍隊鎮壓下去,但因饑餓而引發的暴動總是最危險的,如同身體中的體/液一樣,容易發炎,引發高燒。我總是想起西西裏的僭主被刺殺後說的那句話:民眾的本性要麼是恭順地聽命,要麼是張狂地主宰。【注1】
尤其危險的是,有人在廣場聚眾演說,煽動民意,聲稱這場饑荒是由三巨頭的統治而造成,矛頭直指安東尼與蓋烏斯。
羅馬城中怨聲載道。在饑餓的驅使下,參與暴動的民眾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地大聲疾呼,像一群蝗蟲似的到處遊走,尋找任何可以吃的東西,用石頭投擊那些不跟他們聯合在一起的人,甚至威脅要劫掠和焚毀他們的房屋。直到最後,大部分人都被煽動起來。動蕩的局勢迅速蔓延。
安東尼與蓋烏斯協商之後,決定親自出麵,到廣場上演說,以安撫民眾。
但我沒想到,安東尼提出,讓我隨他一同前往。
“為什麼?”我並不想見到蓋烏斯。
“最近,你在民間的聲望很好。很多人把你稱作‘好心的渥大維婭’,為你祈禱。你的出現,或許有利於爭取民心。”
我遲疑,擔心遇上暴民的襲擊:“會不會有危險?”
“不用擔心,元老院提前調集了軍隊,就在廣場附近,以防萬一。”
雖然安東尼說得信誓旦旦,但當我來到廣場時,還是不免忐忑。
清晨的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天邊堆積著烏雲,凝固的風也吹不動似的,空氣沉悶。廣場上,滿是烏壓壓的貧民,人聲鼎沸。這就是羅馬人民。我們可以從書籍中、從元老院公文中、從各種政治演說中,了解各地的民眾的情況。但隻有站在這裏,才能真正理解“人民”的含義,並感受它所帶來的壓力。
我迎上一雙雙貧民的眼睛。在那些眼睛裏,連一絲冷漠都沒有,隻有殘忍的麻木、偽裝的順從。他們如籠中困獸一般,血液裏沸騰著野蠻的獸性,窺視著籠外,看是否有脖頸暴露給他們的銳齒。隻待籠門一開,便立刻咬斷目標的脖子。
這種危險的氣息,宛如海水裏的鹹味一樣清晰可辨。
我側首看向安東尼,盡量隱藏內心的緊張。
但他很鎮定:“軍隊就在不遠處待命。即使暴民作亂,也不構成威脅。”
我這才勉強定下心來,不敢再與那些貧民對視。
我們的國家被稱為“元老院與羅馬人民”。就實質而言,它從來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兩個:元老院階級的國家,以及平民的國家。這兩個國家在權力的製衡中形成同盟。但當這種平衡不複存在,衝突會引起巨大的動蕩。格拉古兄弟改革時,數千人被殺,而元老院卻在殺戮之地營造了一座和諧女神像,真是諷刺。
這個不祥的聯想,令我更加擔憂。
這時,蓋烏斯帶著他的隨員來了。雖然我並不想給予關注,但還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沒有佩戴任何貴重飾物,披著半舊的托加袍,也不允許侍從站在他身後襯托他的威儀。就他的身份和地位而言,這過於樸素了。他站在那群官員之中,就像一頭白鹿在冷綠的森林裏,連呼吸似乎都比正常人淺淡,給所有人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的冷肅壓力。
我的目光鎖定在他身上。但他隻是與安東尼打了個禮節性的招呼,甚至沒有看向我。
此時,空中的烏雲愈發濃厚,沉甸甸如墨團堆積。風越來越大,湧動不止,遠處隱約傳來雷聲。這是大雨的前兆。但沒人關心天氣。
蓋烏斯登上演講台,麵向廣場上成千上萬的民眾,開始發表演說。演說詞寫得有條有理,但過於強調理性和邏輯,是無法讓憤怒的民眾信服的。
亞裏士多德論述演說術時曾說:當人處於情緒中,應當運用這種情緒或人性的普遍特征進行說服。簡而言之,在公開演說時,重點在於煽動情緒而非訴諸理性。單個的人可能是理性的,但群體隻接受簡單而極端的感情。
現在,民眾無法被蓋烏斯的論據和邏輯說服。他的任何反對意見,都立刻招來民眾的怒吼,甚至不時響起粗野的叫罵。在一片噓聲和驅逐聲中,他很快就處於下風。
但這不像他。他不會錯得這麼離譜。
作為譬喻,他開始講述寓言故事:“現在,很多人在抗議元老院的統治。但我聽說過這樣一個古老的故事:某人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對胃非常反感,因為胃隻會接納和享受它們通過勞動而獲的成果,不勞而獲。於是,這些器官開始罷工,想使胃受到懲罰。腿、手、嘴甚至牙齒,全都停止勞動。就這樣,持續一段時間後,它們發現各自的力氣都變小了。這時它們才意識到,如果把胃餓死了,它們也將消亡。胃是它們共同的生命之源。此後,這些器官理智起來,重新為胃供應食物,整個身體又恢複了健康。羅馬的公民們啊,就像每個人必然有一個胃,元老院是治國的中樞。隻有大家相互協調,才能有所作為……”【注2】
我很吃驚。這個故事太過拙劣,隻會激怒那些被饑餓逼迫的暴民。連我都聽出了不妥,蓋烏斯怎麼會毫無察覺?
不暇細思,隻聽人群中一個人率先大聲嚷嚷:“元老院的酒囊飯袋,憑什麼厚顏無恥地自認為是供養羅馬的胃?憑什麼我們隻能是其他器官?他們隻會誇誇其談,炫耀羅馬的臣民、土地、軍隊、榮耀和各種資源,卻不能避免人民餓死。現在,國庫仍有餘錢,羅馬還能派出軍隊與帕提亞人作戰,那些貴族和議員還有數不盡的珠寶和財富,為什麼忍耐已久的人民卻要成為餓殍?這就是統治著我們的那群人的真麵目:他們為了增加自己的勢力,耗盡國庫,劫掠行省,把征收捐稅和沒收財產的沉重負擔加在意大利本土。現在,他們還要發動與小龐培的內戰,全然不顧羅馬人民的死活!”
這番話頗有煽動力,不像是沒有經過演說訓練的平民能臨時說出來的。有人藏在幕後推波助瀾,但那會是誰?
這番煽動引得群情激奮,怒不可遏。人群發出狂熱的跺腳聲,如同一群被捅了窩的馬蜂那樣嗡嗡作響。
“他們自己酒足飯飽,卻讓窮人忍饑挨餓。”
“他們根本就是一群強盜,流氓!”
“把糧食還給我們!”
“詛咒那些羅馬的蛀蟲。”
叫囂聲越來越響,彙聚成一種嗜血的渴望,這能從他們眼中興奮的光芒見出。那些眼睛裏有種陰暗的空洞,隻有殘忍的行為和別人的痛苦能填補它、滿足它。這種病態宛如瘟疫似的迅速蔓延,像心髒擠壓出的血液流遍身體的每個器官。
我深覺不安,側首看向身旁的安東尼。他依然冷靜,甚至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看看這些人吧。我真希望他們是野蠻人,而非羅馬人。他們雖然出生在七丘之地,也不過是在羅馬神殿的門廊裏產下的畜生。”
蔑視民眾的人,不止他一個,但很少有人會直接這麼說。
他繼續道:“民意就是這樣盲目的東西,比風向更易變。今天能把你捧上天,明天就能置你於死地。”
果然,群體的憤怒如火山爆發。羅馬人的血性被完全激發了,一旦煽動起來就會不顧一切地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暴民高呼著“我們要餓死了!我們要吃的!”,蜂擁著衝上前來,向前方的官員投擊石塊。雖然有維持治安的士兵阻攔,但暴民人多勢眾。石塊如冰雹似的飛過來,一些官員被石子擊中,有人開始流血。
即使是那些曾經善良、正派的羅馬人,此時也成了卸去籠頭的的野獸,隨之而來的是瘋狂的尖叫、綻開的皮肉和碎裂的骨頭。
官員都縮在成一團,滿頭大汗,渾身顫抖。若非還有士兵守衛,恐怕早已被暴民撕成碎片。
我和安東尼、蓋烏斯都身在最遠離暴民的地方,相對安全些。但我也不免又驚又怕,心中宛如油煎。羅馬的短暫和平如此脆弱,一場饑荒足以掀開所有舊傷疤,露出汩汩流血的傷口。
“軍隊呢?軍隊什麼時候到?”我急切地詢問安東尼。
他斂眉,語氣裏帶了些冷意,似乎覺出了異樣:“照理說,軍隊應該已經來了。”
“那怎麼會還沒有來?”
他看著不遠處災難性的場麵,陷入沉默。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不確定。他雖曾衝鋒陷陣、指揮千軍萬馬,但若真的被大量暴民圍攻,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周圍護衛我們的士兵分列三層,都在拚命還擊。但和暴民相比,人數太少,受不斷湧來的人群衝擊而逐漸潰散。凶悍的饑民如潮水般湧來,似乎總能一次又一次地找出脆弱防線的突破點,眼看就快要吞沒身處在動蕩漩渦的中心的我們。我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場景,那些不斷扭打的拳頭、簡陋卻致命的武器在眼前晃動,而我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