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河間王
一、 鄴都滿城血
過了溫縣,再渡過黃河,就是洛陽了。
彼時洛陽與鄴城一樣,也已經曆了一番兵火。陳眕、上官巳從蕩陰前線撿回性命後,奉清河王司馬覃為主,孤守洛陽。司馬覃當時隻有十二歲,隻是一個傀儡,上官巳等日暮途窮,因此在洛陽倒行逆施,於是有河南尹周馥與司隸校尉滿奮密謀誅殺上官巳,不料計劃泄漏,滿奮被殺,周馥逃走。
當初惠帝北征傳檄四境,河間王在關中也得到了消息,他派出張方率二萬人去援助成都王。張方走到半路,成都王就活捉了惠帝耀武揚威,張方接到的新指令是改道去洛陽。上官巳當然不歡迎張方的到來,他與部將苗願帶兵出城試圖趕走張方,丟盔卸甲而回。早已心懷不滿的洛陽公卿趁機挾持了司馬覃深夜突襲上官巳,上官巳被逐出洛陽,從此消失在蒼茫的曆史裏不知所終。
張方軍臨洛陽城西,司馬覃親自到廣陽門外迎接,張方下車扶起這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十二歲幼童,一同進城。張方一進城,司馬覃的皇太子自然是做不成了,複立沒幾天的羊皇後也再次被送進了金墉城。
幸虧張方占據了洛陽,否則倉皇而來的惠帝與成都王都沒有容身之處。惠帝一行人在黃河邊遇上了張方的兒子張羆,他正領著三千騎兵巡逡而來,搜索皇帝。見到了張羆,成都王終於找回了安全感,惠帝坐上了張羆帶來的青蓋車,在騎兵護送下馳向洛陽。
到了北邙山下,張方率領洛陽軍臣萬人恭迎在道旁。惠帝此時毫無天子的威儀,也不敢有天子的威儀,張方下馬行禮,惠帝連忙跳下車來慰問張將軍。
隨後,惠帝車駕還宮,結束了連接五日的逃亡之旅,辛巳日,即八月十五日,大赦天下。
成都王與惠帝一走了之,將自己應當承擔的罪責推諉給毫不知情的無辜百姓,王浚的軍隊攻入鄴城,全城數十萬生靈都在鐵蹄下戰栗。
鄴城在春秋時期曾是魏國的陪都,漢末成為袁紹的大本營,袁氏滅亡之後,曹操以鄴城為魏國王都,大興土木,按帝王京都的標準來營建鄴城。鄴城內有宮殿、衙署、苑園等,亭台樓閣星羅棋布,外城有七道城門,通達四麵八方。經過曹魏的經營,鄴城一躍成為可以與長安、洛陽相媲美的名都大邑。
當時鄴城最著名的景觀,是西城金虎、冰井、銅雀三台,高聳入雲,由南至北以飛閣相聯,實為人間殊景,當年建安諸子曾在此飲酒高會,賦歌言誌。曹氏父子都曾作《登高賦》,曹丕曾用“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一句形容三台之高,曹植用“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一句形容三台高且舒適。從銅雀台上可以看到漳水像一匹白練,從西邊極遠處迤邐而來,經過城北,再向東北鋪陳而去;從銅雀台上還可以鳥瞰鄴城氣勢恢宏的全貌,可見宮城嵯峨威嚴,華屋美宅不計其數,城中果園蔥蔥鬱鬱,城中街市琳琅滿目;如果是在日落時分,還可以看見嫋嫋炊煙升起,萬家燈火漸明。
但是如果有人在永安元年八月初登上銅雀台,他將看到鄴城無處不起火,鄴城無處不在發生殺戮、搶劫等罪惡,黑煙遮蔽日光,臨死者的哀鳴與施暴者的狂叫混雜在一起,聲聞於天。那些鮮卑人、烏桓人生長於北方苦寒之地,何曾見識過如此繁華的人間,何曾見過如此富庶的都邑,一進城,他們就歡呼雀躍地殺人放火,四處劫掠。而他們的統帥王浚為了立威,也為了籠絡這些異族人,縱容他們的滔天罪行,不聞不問。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矩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於東王。”這是曹植《登高賦》的最末三句。曹植肯定沒有料到世事滄桑變化如此之巨,不僅曹魏家的天下短命而折,連接替曹魏的晉室江山也是日薄西山,昔日巍峨帝都,如今成為胡虜屠宰場。
鮮卑、烏桓大掠數日,收兵回幽州之時還從鄴城卷走了大量婦女。王浚起先縱容不問,走到半道,也許是顧忌影響,王浚突然整肅軍紀,下令不得在軍中挾藏平民,違者斬首。
此項軍令一下,眾鮮卑無不掃興,他們不敢違背軍令,但他們沒有釋放俘虜,而是將俘虜全部殺掉。當時他們正行軍至易水之濱,從鄴城劫掠而來的婦女八千人左右,全部被沉入易水之底。
“五胡亂華”在一開始就充滿苦澀,充滿血腥味。
與鄴城相比,受荼毒更深的是並州。
晉朝的並州疆域與今天的山西省大致吻合,這塊疆域在秦朝之前一直是晉國、趙國與東胡、林胡交鋒的前線,秦朝以來則是兩漢、曹魏與匈奴交鋒的前線。
到了東漢末年,匈奴已經衰落,與凶悍的祖先相比,這時的匈奴身上帶有許多漢人的味道。他們已經舍棄了其祖先縱橫馳騁的大漠,將匈奴王庭遷到了並州的左國城,他們也不再過逐水草而居、住在帳篷裏的遊牧,他們與漢人一樣,住進了固定的房屋,靠春耕秋收來獲得糧食,家境富裕的匈奴人開始學說漢語、穿漢人的衣服,模仿漢人的舉止,匈奴中的貴族甚至開始讀六經、通禮儀、學詩詞歌賦。
雖然這些匈奴在心理上已經偏離匈奴傳統,越來越向漢人靠攏,但是他們畢竟尚未被完全同化。在漢人眼裏,這些人依然是我們的世仇,而在匈奴眼裏,漢人也依然是他們的世仇。野心隻與人性有關,與種族無關,所以東漢末年匈奴一看天下大亂了,也跟著渾水摸魚,騷擾並州全境,甚至向南侵犯司州河內。後來魏武帝平定北方,認為匈奴的存在是個隱患,於是他扣留了匈奴呼廚泉單於,將匈奴分解成五部,挑選各部貴族為部帥,又派漢人進行監督,匈奴就此亡了國。
亡了國的匈奴當然很不甘心,所以從曹魏到晉朝,不停有匈奴發動叛亂,但是當時魏、晉政權都很強盛,叛亂無一成功。
被成都王放虎歸山的劉淵,祖父是於扶羅單於,即末代單於呼廚泉的兄長。匈奴自被分為五部之後大多取了漢人的姓名,各匈奴部帥相當於匈奴王室成員,都取劉姓,劉淵的父親叫劉豹(此段觀點來自《晉書》,按唐長孺先生的考證,劉淵出自匈奴屠各部,與於扶羅單於無血緣關係,此事與本文主旨關係不大,故不予展開)。劉豹生前是匈奴左賢王,“左賢王”是以前匈奴王國內的官爵,匈奴亡國後隻能在部落內延用,晉朝廷官方可不承認你是什麼王,劉豹被官方承認的官銜是匈奴左部帥。
劉豹也是個梟雄,他在曹魏嘉平年間曾統一匈奴五部,成為事實上的單於,後來司馬氏用鄧艾的計策,重新將匈奴分為五部:左部居太原茲氏縣,右部居祁縣,南部居蒲子縣,北部居新興縣,中部居大陵縣。作為劉豹之子,劉淵在曹魏末年就作為人質到洛陽居住。
劉淵漢化程度很深,據《晉書·劉淵載記》記載,他“幼好學,師事上黨崔遊,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但是在另外一方麵,他仍保留著匈奴人好武善射的特點,“學武事,妙絕於眾,猿臂善射,膂力過人”。
文武雙全的劉淵在洛陽很受注目,許多有同郡之誼的權貴,如上黨人李憙,太原王氏的王昶、王渾、王濟祖孫三代,都對劉淵青眼有加,特別是王渾,幾乎是不遺餘力的替劉淵延譽,但是劉淵非凡的聲譽並沒有引來晉武帝的賞識,反而招來了更多的猜忌。據說齊王司馬攸曾直言不諱地對晉武帝說:“陛下不除劉淵,臣恐並州不得久寧。”幸虧當時王渾在場維護,劉淵才逃過一劫。
劉淵在洛陽一住就是二十幾年,歸國無路漸漸絕望。曾有朋友王彌從洛陽回青州,劉淵給他餞行,痛哭著說:“恐死洛陽,永與子別。”
劉淵羈居洛陽期間,劉豹病死,劉淵繼承了左部帥的官銜。到了武帝太康年間“部帥”改稱“都尉”,劉淵轉任北部都尉。後來晉武帝死了,新皇帝依然把劉淵扣在洛陽不放行,楊駿輔政時給劉淵加官進爵,任命他為建威將軍、五部大都督,封漢光鄉侯。名義上,劉淵有了統一調度匈奴五部的權力,但他人在洛陽,根本無法實行管轄。
元康末年,有匈奴部眾叛逃出塞,連累作擔保的劉淵被免官。元康九年,成都王出鎮鄴城,覺得劉淵很有利用價值,於是把他帶到鄴城,替他求得官銜寧朔將軍、監五部軍事。劉淵在鄴城其實與在洛陽沒什麼兩樣,都隻是一個衣著光鮮的囚徒而已。
劉淵雖不在並州,但是有曾任北部都尉的左賢王劉宣積極奔走,籌備複國之舉。劉宣是匈奴族的耆老,此人的漢化程度也很深,“師事樂安孫炎,沉精積思,不舍晝夜,好《毛詩》、《左氏傳》”,劉宣也曾到洛陽覲見武帝,被賜予赤幛曲蓋,在並州漢、匈奴兩族之間都很有聲望。
劉宣眼看天下大亂,覺得複國的時機成熟了,於是秘密會晤匈奴貴族,說:“昔我先人與漢約為兄弟,憂泰同之。自漢亡以來,魏晉代興,我單於雖有虛號,無複尺土之業,自諸王侯,降同編戶。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興邦複業,此其時矣。左賢王元海姿器絕人,幹宇超世。天若不恢崇單於,終不虛生此人也。”
“單於雖有虛號,無複尺土之業,自諸王侯,降同編戶”這就是亡國之後全體匈奴貴族心中的痛,如今有希望恢複往日威權,當然沒有人不同意。秘密會議的結果是眾人共同推舉劉淵為匈奴大單於,伺機起事。劉宣派出親信呼延攸去鄴城,將複國計劃告之劉淵,劉淵因此更加歸心似箭。
這就是劉淵誆騙成都王,返回並州的背景。二、 匈奴建國
為了達到歸國的目的,劉淵使出過不了少詭計,但都沒有得逞。直到王浚兵臨鄴城,成都王病急亂投醫,這才縱虎歸山。
劉淵所謂“二部摧東嬴,三部梟王浚”明顯是在扯虎皮,事實證明東嬴公好滅王浚難除,王浚的王牌利器就是鮮卑騎兵,漢化了的匈奴麵對粗獷原始的鮮卑人在軍事上絲毫沒有優勢可言;不過劉淵也並非完全在說大話,當時匈奴的勢力也並不弱小。
按《晉書》記載,當時匈奴左部都尉有萬餘落,右部都尉有六千餘落,南部都尉有三千餘落,北部都尉有四千餘落,中部都尉有六千餘落,合計匈奴五部有三萬落。“落”是指小部落,匈奴五部總共有多少戶多少人已經不可考,即使按一落五戶、一戶五人計算,當時五部也有人口七十五萬人,按一戶出一個兵丁計算,五部可籌集匈奴軍隊十五萬人。
劉淵回到並州,直接就去了昔日匈奴的王庭左國城,劉宣等人正式推舉他為大單於。劉淵招兵買馬,二旬之間,已籌集軍隊五萬人,都城設在離石。
等劉淵擁師數萬,整裝待發的時候,成都王已經頂不住攻勢逃之夭夭了。
劉淵手裏有了兵口氣就硬,他嘲笑成都王說:“司馬穎不用吾言,潰敗逃亡,真奴才也。不過既然有言在先,我不可見死不救。”
劉淵說是要實踐之前救鄴城諾言,當即命令右於陸王劉景、左獨鹿王劉延年等人率領步騎二萬,做出討伐鮮卑的樣子。大軍集合完畢卻沒有出發,因為劉淵在等人勸他收兵。
果然,這時劉宣等人就站出來了,他勸劉淵要分清敵我。劉宣說:“晉人無道,以對待奴隸的方式奴役我們族人,此前曾有右賢王劉猛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試圖反抗,當年晉朝綱紀還沒有鬆弛,所以右賢王事敗身死。如今司馬氏父子兄弟自相魚肉,這表明老天爺已經拋棄了晉人,而將天命授予我族人。
“單於你是有德之人,連晉人也折服於你的風采,你應當領導我們複興邦族,恢複當年呼韓邪單於的偉業。鮮卑、烏桓兩族可以成為我們的盟友,我們怎麼做抗拒盟友而拯救仇敵的傻事?
“如今老天示意我族代替司馬氏,這是不可違背的天命。違背天命會有不祥,拂逆眾心肯定難以濟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單於你不要再猶豫了。”
劉宣這番說辭很有意思,因為沒有一句是合乎事實的。
首先所謂分清敵我純粹是胡扯,鮮卑與匈奴結下的仇怨一點也不淺,如今在漠北匈奴故土上縱橫馳騁的就是鮮卑人。匈奴強盛的時候沒少欺負鮮卑,如今鮮卑兵強馬壯了,也並沒有給匈奴好臉色看。劉宣的真心話不好意思說出口,其實就是鮮卑人太強大,惹不起,漢人內亂有機可乘,我們還是打漢人好了。
其次,劉宣在向劉淵呈說天命,而“天下有德者居之”這一套是中原士人的思維方式,劉宣的匈奴祖先可不信奉這個。尤其滑稽的是,劉宣呈說天命的結果竟然是“複呼韓邪之業”,需知當年呼韓邪單於並沒有天命所歸,他始終隻是漢朝皇帝的北部藩臣而已,所以劉宣的話是有矛盾的,如果匈奴隻是想“複呼韓邪之業”,他們就應該離開繁華富庶的中原,揮師北上去打鮮卑,奪回祖先的土地,而不是向南進發,與漢人為難。
由此可知,劉宣他們並不是要恢複匈奴故國,而是打算在漢人的土地上建立一個新的政權,甚至取代司馬氏成為天下人的共主。
如果他們是純粹的匈奴人,則根本不用顧忌“受天明命”那一套,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如果他們是漢人,也可以學習陳勝登高一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偏偏他們是漢化的匈奴,夾在中間不尷不尬,劉宣等人是讀《毛詩》、《左傳》等典籍長大的,吸收並且已經認同了儒家那套關於“天命”的說法,一說起稱王稱帝馬上聯想自己祖先的積德夠不夠。結果劉宣臉皮不夠厚,忘不了自己的蠻族出身,追溯祖宗八代隻有呼韓邪單於最拿得出手,於是就把呼韓邪推了出來,說出如此一番不倫不類的話。
相比於劉宣,劉淵的臉皮可厚多了。聽罷劉宣的話,劉淵點點頭,說:“祖爺爺(劉宣輩分很高)所言甚是,不過——既然可以作崇山峻嶺,我何必又去作區區小土坡呢!自古帝王出生可沒有固定的區域,大禹是個西戎,周文王是個東夷,但他們都因為有德而得到上天授命。如今我有軍隊十餘萬,都可以一當十,擂著軍鼓南下討伐晉國就如摧枯拉朽一般,上可以一統天下,成就與漢高祖比肩的偉業,下不失割據北方,作魏武帝曹操;呼韓邪單於區區藩臣,何足效仿?
“我雖然受天明命,但是晉人未必跟從。劉漢王朝曾統治天下四百年,恩德結於人心,百年前昭烈皇帝劉備憑借人心所向,崎嶇於西蜀群山之中,以一州之地與中原抗衡。我是漢王室的外甥,並且我的先祖曾與漢朝皇帝約為兄弟,如今兄亡弟紹,由我來繼承漢室江山,這不是蠻合適的嘛?
“所以,我們新的國號就叫‘漢’,向天下人表明我是漢王室後人,收攏人望。”
從這番話可知,在劉淵眼裏呼韓邪單於算是沒出息的,劉淵巴不得自己是漢人,真的姓劉,最好真的是漢王室後裔。如果此時漢高祖劉邦與冒頓單於同時顯靈,估計劉淵就背宗忘祖,直奔漢高祖而去了。
劉淵將都城遷回左國城。劉宣等人請他稱帝,劉淵說:“當今天下未定,且可學高祖,先稱漢王。”於是設壇在南郊祭天,劉淵發布詔書自稱“漢王”,大赦境內,改元元熙。劉淵那詔書令後人忍俊不禁,因為他腆然以漢室後裔自居冒認祖宗,開口閉口“我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世宗孝武皇帝”雲雲,對於匈奴祖先則不著一字——劉淵似乎忘記了,這些他要冒認的祖宗是他真正祖宗的世仇,曾殺得他真正祖宗亡國亡種,幾乎滅絕。
因為冒出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玄孫,漢高漢文漢武等人的神位消失了一百多年之後,又出現在人間的太廟裏。劉淵太廟裏供奉的劉姓皇帝,估計是史上最全的,除了兩漢的三祖五宗,連蜀漢的昭烈帝劉備與後主劉禪的神位也都在。劉禪客死他鄉沒有諡號,劉淵做主追諡他為“孝懷皇帝”。
一年前張昌在荊州起事的時候就曾借用了劉漢的名號,一年後相似的事情又在並州發生,由此可見兩漢王朝在人們心中的分量,“漢”這一個朝代的國號最後成為我們民族的稱謂,並非偶然。
並州原是東嬴公的勢力範圍,突然冒出個漢國漢王。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何況劉淵還是成都王的黨羽。
東嬴公向並州北部的鮮卑拓跋部借兵圍剿劉淵。鮮卑拓跋部從曹魏時期開始就向中原稱臣,此時在名義上還保持著臣服的姿態。當時拓跋部分為三部,分別居住於幽並兩州,東嬴公接觸的那一部首領是拓跋猗戦,北魏建立之後他被追認為魏桓帝。
拓跋猗戦與東嬴公夾擊劉淵,大敗匈奴於西河、上黨兩郡,但在鮮卑人退卻之後,東嬴公獨立麵對劉淵,則連遭敗績。當年十二月,東嬴公派將軍聶玄討伐劉淵,雙方戰於中部匈奴所在的大陵,聶玄大敗而歸;劉淵派養子劉曜進攻上黨郡,得泫氏、屯留、長子、中都等縣邑。
次年,劉淵進逼晉陽,東嬴公再次向拓跋猗戦借兵,拓跋猗戦派出輕騎數千,臨陣斬殺匈奴將領綦母豚,解東嬴公之圍。但是沒過多久,拓跋猗戦就病死了,隨後鮮卑內亂不止,東嬴公無法再求得援軍,在並州每況日下。
東嬴公勉力支持了兩年。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二月,也就是“八王之亂”落下帷幕的這個月,彈盡糧絕的東嬴公(當時已增封為東燕王)棄州而逃,從狹窄的井陘越過太行山向東逃竄,跟隨他一起逃亡的有並州官民二萬餘戶。這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形成了一股軍事力量,這股軍事力量在西晉末年的北方抗擊匈奴、羯人,態度最堅決、鬥爭最頑強。這股軍事力量的名字十分悲壯淒慘,叫“乞活”。
接替東嬴公擔任並州刺史的是劉琨,劉琨在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初到晉陽赴任,他如此描述沿途所見並州之慘狀:“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於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群胡數萬,周匝四山,動足遇掠,開目睹寇。”
好容易到達晉陽,劉琨發現那裏已是一遍廢墟,“府寺焚毀,僵屍蔽地,其有存者,饑羸無複人色,荊棘成林,豺狼滿道。”三、 劫乘輿
不提匈奴荼毒並州,且說洛陽。
成都王的政治生命自從逃離鄴城之日起就已宣告結束,所以洛陽雖然有皇帝,有皇太弟,有諸多王侯,有三公九卿,發號施令的卻是張方。張方的軍隊早已是臭名昭著,此番二進洛陽絲毫不改惡習,反而變本加厲。關中軍城內城外四處擾民,搞得洛陽雞飛狗跳,一片烏煙瘴氣。
隨著齊王、成都王等最強藩鎮的沒落,原本力量較弱的豫州都督範陽王、徐州都督東平王等人有了話語權,開始變得舉足輕重。範陽王看到張方在洛陽胡作非為,實在不像話,於是就與東平王司馬楙、河南尹周馥聯名上書,要求張方撤兵回關內。
說是上書給惠帝,實際是寫給張方與河間王看的。範陽王棒打落水狗,將一切罪過都推諉成都王,說成都王“受重之後,而弗克負荷。小人勿用,而以為腹心。骨肉宜敦,而猜佻薦至。險詖宜遠,而讒說殄行”。言下之意就是說成都王能力不強、親近小人、猜忌骨肉、聽信讒說,導致天下大亂。
罵完成都王,範陽王又將河間王與張方誇了一通,說河間王“惇德允元,著於具瞻,每當義節,輒為社稷宗盟之先”,說張方“太宰之良將,陛下之忠臣”。這一貶一褒之間,就將昔日成都王、河間王之間的聯盟給忽視掉了,河間王由罪臣一躍而成為功臣。
客套話說完,忠奸褒貶的基調確定之後,範陽王轉入實質性話題。他說,張方雖然是忠良,但是這人性格有點瑕疵,“受性強毅,不達變通,遂守前誌,已致紛紜”,意思就是說張方有點固執,不會變通,本意是好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導致“紛紜”。所謂“紛紜”是範陽王有意輕描淡寫,意思就是“導致洛陽亂糟糟”,張方的所作所為何止“亂糟糟”,他的部下劫掠宮女、挖掘皇陵、光天化日裏搶劫殺人,按《泰始律》張方全家死十次都不止。
範陽王認為,張方就是因為罪惡深重,怕遭秋後算賬,所以才不敢撤兵回關中。範陽王安慰張方你放心的走吧,你不過就是強奸了一些宮女,挖開幾個墳墓,殺幾個草民搞點錢花花而已,“原其本事,實無深責”,再說回到關中有河間王給你撐腰,誰能把你怎麼樣?你快走吧。
勸完了張方,範陽王又開始勸河間王,內容是老調重提分陝而治,潼關以西河間王說了算,潼關以東河間王就不要過問了。
那麼潼關以東誰說了算呢?範陽王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他隻是很籠絡的說,朝政方麵可以交給司空東海王、司徒王戎等人,至於軍事方麵……範陽王話鋒一轉,扯到王浚身上去了,他說“安北將軍王浚佐命之胤,率身履道,忠亮清正,遠近所推。如今日之大舉,實有定社稷之勳,此是臣等所以歎息歸高也。浚宜特崇重之,以副群望,遂撫幽朔,長為北籓”。言下之意王浚這人出身好(太原王氏)、品德好、聲望好,最今又立了大功(帶領異族人將惠帝趕出鄴城),這種忠良應該特別推崇,把幽朔地區交給他,讓他長期做王朝的北方藩籬。
範陽王說著說著就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當時他的地位與王浚相似,區別隻在於一個是豫州都督另一個是幽州都督,朝廷既然可將幽州交給王浚,自然也可將豫州交給他範陽王,可將徐州交給東平王。
說完了王浚,範陽王下一句話圖窮匕見,說:“臣等竭力扞城,藩屏皇家,陛下垂拱,而四海自正。”這個“臣等”自然就是指參與聯名上書的範陽王、東平王,所謂“藩屏皇家”指的也是豫州、徐州。
由此可知範陽王是個笑麵虎,他這份上書的真實意圖是趁火打劫,趁成都王勢力覆滅、長安與鄴城的聯盟實力大損的時候,重新劃分勢力範圍,並且逼迫河間王承認這一事實,然後大家相安無事,共享太平。
這份上書遞上去後如泥牛入海,沒有下文。
河間王原先的美夢是擁立成都王作皇帝,自己總攬朝政。如今可好,政權也沒得到,地盤也沒擴大,搞了半天依然是個“分陝而治”,關中地區原本就是他的勢力範圍,按範陽王的分割方式河間王其實是一無所得。
不過既然敢拔虎須,就不怕虎咬人,範陽王捏住了河間王的軟肋,河間王近年黷武窮兵,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關中重鎮在武帝末年是除了洛陽禁軍之外的第一強藩,不過近十幾年天災人禍接踵而來,先有羌、氐叛亂引起的兵禍,然後是連年天災,幾年後剛恢複平靜,馬上派兵南下蜀中東入中原,不久後院又起火,秦州刺史皇甫重、雍州刺史劉沈先後起兵,連番折騰硬是把八百裏秦川搞得地破人窮,關中軍疲於奔命,損耗過半。
河間王如果不打算服軟,依然有心要作執政,此時他就應該大舉出關,直接控製洛陽與惠帝,然後號令天下。可如此一來,東海王、範陽王、高密王、東平王一幹人等全都不會答應,僅這些人就已經很難對付了,再加上一個有鮮卑人做後盾的王浚,河間王那是有心無力啊,關中軍倘若出關,很有可能就回不來了。何況當時關中後患未除,秦州的皇甫重負隅頑抗,梁州的流民軍聲勢正盛,河間王可不敢掉以輕心。
出兵是行不通的,但是依範陽王所言乖乖撤兵又實在心有不甘,河間王就來個裝聾作啞,看你怎麼辦。
範陽王立刻用實際行動告訴河間王他想怎麼辦,範陽王將豫州軍隊從許昌移了出來,向北改鎮滎陽。滎陽是著名的戰略要地,秦末劉項在此處打過惡戰,滎陽旁邊就是著名的成皋關,過了成皋關,洛陽就暴露在前方了。範陽王的用意十分明顯:河間王你撤不撤?不撤,我來幫你撤。
與此同時,王浚撤離鄴城,將鄴城交給了東海王的弟弟平昌公司馬模;東海王的另一個弟弟,鎮守宛城的高密王司馬略也上書向河間王施壓,高密王說他將要帶兵移鎮洛陽。
形勢對河間王很不利,張方的兩萬孤軍看似已經陷入包圍,有被人吃掉的危險。
雙方都不敢貿然動武,僵持到十一月,莽夫張方把這個難題給解決了。
河間王與張方是主仆關係,河間王是大腦,張方是爪牙,近年來隨著河間王對張方越來越倚重,張方就日益顯出驕橫跋扈的苗頭。張方在洛陽一待三個多月,該逛的都逛過了,該搶的也都搶過了,惠帝見了麵反過來向他行禮,風頭也出過了,文帝武帝諸位太後的陵墓他不敢碰,就把賈皇後早夭的女兒哀獻皇女的墳給刨了一下,裏麵也沒什麼新鮮,一具小孩屍骸和若幹陪葬財寶而已。眼看天氣越來越涼,洛陽越待越沒勁,手下弟兄們嚷著要回家過年,張方一揮手,走,啟程回關中。
沒有河間王的命令怎麼可以擅自撤軍?張方說,沒關係,先撤著,回頭知會一聲就行。
如此自作主張,難道不怕河間王怪罪?當然不怕,此時河間王忌憚張方之心隻怕要勝過張方對河間王的邀寵之心,而且張方覺得此舉並無不妥,河間王派兵滯留洛陽,守的不是這座城而是惠帝,河間王隻是生怕別人控製了惠帝然後對他不利,同時他又想控製惠帝對別人不利,如此而已。
張方心想,隻要把惠帝帶回關中去,河間王的目的豈不同樣可以達到?況且,惠帝在長安可以比在洛陽安全得多。
被這個絕妙好計衝昏了頭,張方輕率作出一個齊王、成都王甚至武帝都不敢想的重大決定,遷都。張方是個咄咄武夫,讀書不多也不了解曆史,否則他就該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董卓在一百多年前就曾做過,然後被人罵到至今。
張方盡管得意,也知道遷都的事情非同小可,公然提出肯定是舉朝反對。他找來幾個手下商議,武夫們的思維簡單直接,那些大兵說,明的不行就來暗的,找個機會騙皇帝出宮,然後夾起皇帝往關中跑,誰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