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悲劇的前奏
一、 臨終的皇帝
魏元帝曹奐鹹熙元年(公元264年),年近而立的司馬炎還立在父親司馬昭巨大的蔭庇之下,他當時是曹魏的新昌鄉侯,官職是中撫軍,主要職責是統領禁軍,衛戍京師。這是權臣父子的傳統分工模式:父親領軍在外討伐異己,兒子留守京師,監督傀儡皇帝與朝中百官,當年曹操、曹丕父子也是如此。
但是司馬昭似乎對兒子缺乏充分信心。這一年年初,奉命遠征的鎮西將軍鍾會消滅了蜀漢之後,野心膨脹,企圖擁兵自立,司馬昭親率大軍西征,因為擔心後院起火,司馬昭挾持魏帝曹奐一同去了長安。
血戰最終並沒有爆發。此前司馬昭對鍾會的野心有所預料,特地任命能謀善斷的衛瓘為監軍,隨行入蜀以備不測。衛瓘不辱使命,鍾會剛樹起叛旗,衛瓘就策動魏軍嘩變,殺死鍾會及其黨羽,控製蜀中大局。巴蜀二十二郡正式劃入曹魏版圖,被收編為第十三個州,益州。到了晉朝,益州一分為三,由北到南分別為梁州、益州、寧州。
隨著蜀漢的滅亡,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三分天下的格局終於被打破。表麵上是曹操的後人正在實現其先祖“天下歸心”的理想,而實際上此時的曹魏政權也已經日薄西山,即將笑納這個天下的人,複姓司馬。
同年三月,司馬昭進爵為晉王。十月,司馬昭立長子司馬炎為晉王太子。此時的司馬昭,九錫也受過了,對內的一切反對勢力都已經剿平,萬事俱備,隻欠魏帝禪位。
司馬昭沒有等來做皇帝的這一天,他在次年(公元265年)八月病死,司馬炎嗣位晉王。同年十二月,魏帝曹奐禪位給晉王,這一年司馬炎正好三十歲。所謂三十而立,司馬炎的起點比較高,一立就是個皇帝。
司馬炎改鹹熙二年為泰始元年。
泰始,這是晉武帝司馬炎的第一個年號,也是晉朝的第一個年號。泰者,安也。司馬炎是想詔告天下:從今開始,天下要安定了。
泰始這個年號用了十年,但是天下並沒有實現真正的安定,三國亂世尚未完全謝幕。江南孫吳政權依仗著長江天險負隅頑抗,兩國在漫長的邊境線上時有交鋒。
泰始十一年春(公元275年),司馬炎改元鹹寧。
鹹寧,這是晉武帝的第二個年號,還是祈禱天下安寧的意思。
鹹寧五年(公元279年)十一月。經過十多年的精心準備,晉國出動二十萬軍隊,分六路進攻孫吳。孫吳當時國貧民困、人心思變,晉軍摧枯拉朽一般,橫掃江南。
次年三月,晉將王濬率領水軍從上遊順江而下,直搗建業,吳王孫皓黯然出城投降。
破碎近百年的天下重新歸於一統,兵荒馬亂的日子結束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鹹寧的許諾已經實現,司馬炎於是再次改元,將鹹寧六年改為太康元年(公元280年)。
太康,這是晉武帝的第三個年號。
太康這個年號用了十年,這十年史稱“太康盛世”。史家如此描述:“是時,天下無事,賦稅平均,人鹹安其業而樂其事。”
所謂盛世,標準竟然僅僅是“天下無事,賦稅平均”,可見這不是一個繁華似錦的盛世,而是大亂之後喘口氣的盛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治世而已。但是對比之前兵連禍結、“千裏無人煙,白骨蔽荒野”的慘況,人們已經感到相當的幸福和滿足。
可悲的是,即使是這樣的盛世也僅僅曇花一現。不久,天下重新分崩離析,戰火延綿不止。幾十年後,在經曆了山河淪喪、骨肉分離,見慣了殺人盈城、屍橫遍野之後,文人幹寶追憶晉初那段逝水年華,他筆下的太康十年美好得恍若人間仙境:“牛馬被野,餘糧委畝,行旅草舍,外閭不閉,民相遇者如親。其匱乏者,取資於道路。故於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
千載之後重讀幹寶此文,令人欷歔不已,亂世中人說愁是淚、說喜也是淚。諺雲“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字字血淚。
太康盛世的終結有諸多原因,最直接的一個原因就是司馬炎怠於朝政。
西晉太康二年疆域圖、西域部分有省略
名為開國君主,實際上司馬炎根本不具備開國之君應有的雄才偉略,他能當上皇帝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幸生在司馬家。眾所周知,司馬家的江山是從曹操後人的手中連騙帶搶得來的,過程卑鄙並且充滿血腥味。司馬家的前二代人物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留給後人的印象也是陰霾狡詐、心狠手辣,這一形象直到第三代人物司馬炎的時候才有改觀,但這個改觀是建立在前二代人物辣手掃平一切政敵基礎之上的。對於司馬炎而言,創業時期的艱難險阻已由父祖克服,皇帝的寶座瓜熟蒂落,被他悠然拾起。
所以本質上司馬炎是個靠父祖蔭庇的二世祖,天性裏安逸享樂的成分遠多於堅忍謀國。在平定吳國之前,他還能稍稍克製自己,擺出一副有為明君的姿態,屢次下詔嚴禁浮華、嚴禁奢侈。不過這也僅僅是個姿態而已,比如他標榜從諫如流,卻無法真正做到擇善而從,最後姑息養奸;他宣稱要以統一天下為己任,卻始終優柔寡斷,在苟安與奮進之間搖擺不定。
等到吳國滅亡,天下人都隻認他司馬炎一個皇帝之後,司馬炎就連“明君”的姿態都擺得三心二意,壓製已久的紈絝子弟習氣暴露得越來越明顯。《晉書》上評論他:“平吳之後,天下乂安,遂怠於政術,耽於遊宴,寵愛後黨,親貴當權,舊臣不得專任,彝章紊廢,請謁行矣。”
所謂“怠於政術,耽於遊宴”是暗示司馬炎好色。司馬炎好色是個公開的秘密。早在泰始九年,司馬炎就下詔在全境範圍內征秀女,上至公卿府第下至尋常巷閭,凡有適齡少女卻敢隱匿不報的,都以“大不敬”論處;為了防止有人通過搶婚來逃避選秀,司馬炎又下令,在選秀期間天下人一律不許嫁娶,犯者也是“大不敬”。要知道“大不敬”的罪名可不輕,最重可誅三族,司馬炎一向標榜仁恕,可是為了美人,他願意承擔暴君的罵名。
討平吳國之後,司馬炎的“寡人有疾”一發不可收拾。他將吳主孫皓宮中的姬妾、宮女五千餘人全部據為己有,導致洛陽後宮猛增至史無前例的一萬餘人。這一舉動使司馬炎淪為曆史笑柄,宋朝詩人鄧林寫有一首名為《晉武帝》的七絕,劈頭兩句就是“秋風銅爵曲池平,吳主宮娃滿掖庭”。
而更大的笑話還在後頭。因為後宮人數太多,繁花入眼竟然使司馬炎不知所從,在這個時候皇帝變成了一個極富有閑情逸致的登徒子,他每天坐著無人駕馭的羊車隨遇而安。羊車停在哪個美人房前,就在哪裏過夜。宮人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寄托在那幾隻拉車的羊身上,紛紛學習牧羊人的本事,在房前插竹枝、灑鹽水,以吸引羊群。司馬炎因此成為史上有名的風流皇帝,“羊車”一物也經常被後世用來指代帝王的寵愛與臨幸。
所謂“寵愛後黨,親貴當權,舊臣不得專任,彝章紊廢,請謁行矣”說的是司馬炎重用楊駿、楊珧、楊濟三兄弟,其中楊駿是皇後楊芷的父親。太康年間離晉朝開國已近二十年,許多開國元勳已經逝世,楊駿兄弟成為最得司馬炎寵信的臣子。司馬炎熱衷於在後宮尋花問柳,楊駿等人就趁機專擅朝堂,任用私人,排擠衛瓘等功勳卓著的老臣。《晉書·楊駿傳》中說:“帝自太康以後,天下無事,不複留心萬機,惟耽酒色,始寵後黨,請謁公行。而駿及珧、濟勢傾天下,時人有‘三楊’之號。”
沉溺於酒色會間接造成君主大權旁落,不過它最直接的後果卻是戕害君主的身體。沒過多久,剛過知天命之年的司馬炎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行了。
自從西漢武帝年間,董仲舒將陰陽五行學說與儒家學說雜糅,提出“天人感應”學說之後,讖緯之學、陰陽之說就再次成為顯學。數百年來人們很真誠地相信“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這句話,認為天地間各種現象都會與人世間的所有禍福得失相契合。兩漢魏晉各朝的史官不厭其煩地記下天上地下各種異象,用來附會當時各種政治現象,這些史料後來被記入《漢書》、《後漢書》、《晉書》等正史中的“天文誌”、“五行誌”等篇章。
按照那時的說法,皇帝是上天之子,動靜都有天神庇佑,連皇帝的座位都上應天上的“帝座”星,上天會不時的降下昭兆預示禍福。
太康九年正月壬申,太陽在白晝突然消失,良久再現;六月庚子正午,太陽再次消失,暝色籠罩大地。觀星者言:日食再現,不利於王者。果然沒過多久,司馬炎就病倒了。
皇帝的病情時好時壞,延續到太康十年,情況更加糟糕,天下妖異頻現。
先是年初,江南會稽郡傳聞,該郡的魚蟹都變化為田鼠,數量巨大覆蓋了原野;荊州南陽郡傳聞,當地人捕獲了一隻老虎,這老虎隻有兩隻腳,像人一樣直立行走,後來又突然消失了;幽州塞北有死牛突然開口說話,說“中國其必為胡所破也”。
然後,洛陽官道銅駝街旁一棵高十丈許二人圍抱的大樹無故折斷。太康十年四月,宮城崇賢殿火災,十一月,含章殿鞠室火災。
惡兆頻繁出現,司馬炎無疑慌了。太康十一年春(公元290年)正月,他又一次改元太熙。熙者,光明、和悅。司馬炎祈求身體的康健,重新煥發光芒,君臨天下。
上天並沒有眷顧這位人間天子。改元之後冬去春回,天氣越來越暖,而司馬炎生命的火焰卻一天比一天微弱。
孟春、仲春、陽春,春天去過了,司馬炎的病情絲毫不見起色;接下來是四月,孟夏草木長,處處欣欣向榮,而司馬炎卻已沉屙不起。許多人預料到,“太熙”很可能就是司馬炎所用的最後一個年號了。果然,熬到四月己酉,有消息傳出:皇帝大漸彌留。
皇帝病榻設在宮城含章殿。殿上帷幕重重,還遮起了屏風,司馬炎躺在屏風之後,連呼吸都顯得萬分艱難。太醫還在煞有其事地把脈,痛苦地做沉思狀,其實誰心裏都明白,皇帝離列祖列宗不遠了。皇後楊芷、太子司馬衷以及在京的諸位皇子環侍在皇帝周圍,默默地開始醞釀淚水。
殿下,不少被加授“侍中”“散騎常侍”“給事中”等官職、有權出入宮廷的大臣聞訊紛紛趕來,按各自官秩爵位的高低排隊,整整齊齊地跪好,隻等裏麵一聲號召,慟哭舉哀。
殿外,數以千計的黃門、宮女匆匆穿梭往來,在沉默中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國喪。皇帝大行(注:駕崩的另一種說法)後梓宮(注:即棺槨)已經放置妥當;皇後、太子、眾皇子以及後宮諸嬪妃要穿的“斬衰”喪服(注:不縫邊的粗麻喪服,這是最重的喪服)已經縫製完畢;太子守喪居住的倚廬雖未搭建,但是白縑帳、蓐草、素床等材料已經準備就緒,隻等一聲令下,馬上即可完工;負責唱挽歌的太樂隊成員冠帶整齊,表情肅穆,列隊等候於偏廳之中;宮城外,也有專門的場所被清理出來,以供百姓哭祭。
總而言之,萬事俱備,惟欠皇帝一死。
皇帝偏偏不肯死。
殿下群臣跪了一個又一個時辰,雙腿發麻、發冷最後失去知覺,可皇帝還是不斷氣。
終於有人等不及了,最前排站起一個六旬左右男人,環視匍匐在地的同僚,然後背著雙手跨出隊列,傲然上殿,揭開帷幕走了進去。沒人阻攔這個跋扈的臣子,因為這人就是當時權傾天下的國丈楊駿。
楊駿見到的司馬炎已與一具死屍沒多大差別。雙眸緊閉,膚色灰暗,胸膛與喉結處都看不出一點起伏,這些體征似乎都說明皇帝已經駕崩。楊駿從袖中掏出一縷新絲綿絮,遞給皇後楊芷,楊芷啜泣著將綿絮遞向司馬炎口鼻之上。這一舉動叫“屬纊”,“屬”是放置的意思,細小的綿絮叫作“纊”。綿絮很輕,古人將綿絮放置到彌留者的口鼻,測看其是否斷氣,如果綿絮一動不動,則說明病人已死。後來這舉動演變成喪禮的一個固定儀式,《禮記·喪大記》中說“屬纊以俟絕氣”。
楊芷的手剛靠近司馬炎臉龐,司馬炎猛一抽搐,雙眼突然睜開,灰暗的臉上泛起一道紅暈。楊芷吃了一驚,手一抖將綿絮握入掌中,不被司馬炎發現。司馬炎直直地盯著某一個地方,順著這道目光,楊芷發現被司馬炎注視的人是太子司馬衷。
瞬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司馬炎為何遲遲不斷氣,他是不放心身後事,因為太子司馬衷竟然是個癡呆。二、 癡呆的太子
司馬炎一生兒子眾多,有二十六個,夭折過半,活到成年的隻有九個。這九個皇子後來全部被卷入“八王之亂”,七人死亡,唯有先天殘疾的司馬晏與幼子司馬鄴僥幸活了下來。
這些兒子大多是在晉朝成立後出生的,在做皇帝之前,司馬炎隻有四個兒子:正室楊豔生長子司馬軌、次子司馬衷、三子司馬柬,側室生司馬景。嫡長子司馬軌活到兩歲就夭折了,泰始三年(公元267年)年初,司馬炎立次子司馬衷為太子,這時司馬衷才九歲。
時光荏苒,太子一天天長大。宮中傳出這麼一個流言:太子是個癡呆。有這麼一個笑話作為佐證,說有一次太子在皇宮華林園遊賞,有蛤蟆在叫,太子靜靜聽了半晌,問左右隨從:“此鳴者為官乎,私乎?”隨從哭笑不得,隻好蒙他說:“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太子聽了這個答案,相當滿意。
消息傳了出去,百官嘩然,司馬炎也大吃一驚,覺得難以置信。
皇帝與太子的相處方式不同於尋常百姓家的父子。尋常父子在同一屋簷下朝夕相處,對彼此的性情、能力了如指掌,皇帝與太子則不同,皇帝、皇後、太子分別居住於不同的宮殿,彼此相隔甚遠,按規定太子定時都要向父母請安,但那是例行公事,過程充滿繁文縟節,未必對親情有益,而且像司馬炎這樣的風流皇帝,一退朝就坐著羊車到處獵豔,國事都可以荒廢,當然更顧不上對太子的教育培養,即使當時太子想與皇帝親近加深了解,恐怕也找不到父親在哪裏。
太子成年之後都要搬出宮城,單獨居住於東宮,每隔五日回宮朝覲請安。朝覲有現成的規矩可按部就班,請安時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都會有東宮官僚事先叮囑指點,所以這種覲見形式重於實質,目的是向天下人展示父慈子孝的姿態,實際上並不能增進父子間的了解與感情。中國曆史上有許多皇帝被自己的兒子蒙蔽欺騙,甚至死於兒子之手,這種扭曲親情的父子相處方式是一個重要原因。
所以司馬炎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太子是個癡呆,這一點都不奇怪。震撼之餘,司馬炎不敢輕易相信這個傳言,因為宮闈深處自古都是盛產謠言陰謀的地方,宮內嬪妃們鉤心鬥角,無所不用其極,其慘烈不亞於戰場,而目的不外乎爭寵奪嗣。
司馬炎潛心觀察,他發現自己好似霧裏看花,一方麵有人不停地提出種種證據,來說明太子是癡呆,另一方麵又有人不停地把太子粉飾成聖子賢君。
司馬炎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終於確認傳言是殘酷的事實,這時候太子十歲剛出頭,現在撤換算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君王家天下,撤換太子是國事,但首先是家事,司馬炎先向太子的生母皇後楊豔征詢意見。楊豔在司馬炎還是曹魏臣子的時候就已經嫁入司馬家,算是糟糠妻,她出身弘農楊氏,那是漢末以來資格最老、聲譽最隆的名門望族,若不是司馬炎做了皇帝,他絕對是高攀。史稱楊豔“聰慧,善書,姿質美麗,嫻於女工”,與司馬炎成親後“甚被寵遇”,生有司馬軌、司馬衷、司馬柬三個皇子與平陽、新豐、陽平三位公主。司馬炎稱帝之後納了一個又一個的嬪妃,後宮人數一年比一年多,但他還是十分尊重這個皇後。
司馬炎對楊豔表示,司馬衷也許不堪社稷重任,為了江山永固,應該另選佳兒做皇嗣。比如說,可以另立楊豔的幼子司馬柬。
司馬炎未必有什麼深刻用心,但是楊豔顯然十分敏感。她出身書香門第,應該聽說過漢武帝那有名的李夫人說過的一句有名的話,“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當時她已年過三十,自謂年老色衰,皇帝已經很少在她那兒過夜,而且皇帝三天兩頭的納妃,生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皇子,令她產生嚴重的危機感。
司馬衷的皇嗣地位現在是她唯一的保障,也是弘農楊氏未來的唯一指望。即使皇帝答應立司馬柬為皇嗣,她也無法感到安全,因為司馬柬不是嫡長子,廢長立幼這種鐵的法則不能破了口子,如果發生了第一次,誰能保證不發生第二次?
所以楊豔堅決反對換嗣,她說:“立嫡以長不以賢,豈可動乎?”
“立嫡以長不以賢”不是一句普通的話語,它出自《春秋·公羊傳》,是被奉為圭臬的法則。司馬炎沒想到妻子的態度這麼堅決,竟然搬出儒家經典來對付他。司馬炎脾氣超好,史書上稱他一生“未嚐失色於人”,也許他不想太拂了妻子的心意,也許他想太子還小,長大了就會慢慢變聰明。反正換嗣的事情就擱下來了。
到了泰始十年(公元274年),楊皇後病逝,那時候皇太子十六歲,已經加冠禮並與大臣賈充的女兒賈南風成親。楊皇後臨死,擔心別的嬪妃做了皇後,太子的嗣位不安穩,於是推薦自己的從妹(注:堂房親屬為從)楊芷接替她做皇後,司馬炎是重情義之人,他當時就“流涕許之”,並且果真在鹹寧二年(公元276年)冊立楊芷為皇後。從此,司馬炎每次動起換嗣的念頭時又多了一個心理障礙,總覺得冥冥天際,楊皇後那對妙目正盯著他質問。
但是,雖說君王家天下,畢竟這天下是天下人居住的天下,君王的賢與不才,關係到悠悠蒼生的福祉。朝中百官議論紛紛,有相當一部分臣子對太子感到失望與否定,時不時地來勸諫一番。
有一次皇帝召集百官在淩雲台宴飲,司空、太子少傅衛瓘假裝喝醉,走到皇帝禦座前,撫摸著禦座連連歎息,說:“此座可惜!”司馬炎當然明白他想說什麼,衛瓘是太子少傅,最清楚太子的情況,他說可惜,是覺得太子配不上這個禦座。可是司馬炎實在狠不下心來廢太子,他隻好裝糊塗,說:“公真大醉邪!”——你看來真是喝醉了啊,一邊涼快去吧,這事不是你該操心的!
另一個臣子,中書令和嶠,就沒有衛瓘那麼含蓄了。他直截了當的對皇帝講:“皇太子有淳古之風,而季世多偽,恐不了陛下家事。”司馬炎被他說得無言以對,顧左右而言他。
人世間的詭異總是超出人們的想象,一邊有人說太子確實白癡,另一邊又有人說太子成年之後,已經變得聰明起來了。說太子聰明的那些人,無疑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他們看穿了皇帝的心理,他們知道這是皇帝最想聽到的話。
果然,司馬炎興奮不已,他派和嶠與中書監荀勖去東宮,看看太子是不是真的變聰明了。荀勖回來後,把太子大大的稱讚了一番。皇帝很高興,又接著問和嶠的意見,和嶠很掃興的來一句:“太子聖質如初。”——太子還是老樣子。
史書上說皇帝的反應是很不高興,“帝不悅而起”,拂袖而去。
和嶠未嚐不知道他說的話是皇帝很不想聽到的,但是在這關係國祚江山的大事上,他不允許自己說謊。忠臣與奸佞的區別就在於此。
皇帝還在繼續搖擺,在他心裏其實並不想換嗣,但是,他又知道太子確實不成器,他需要借口來說服自己,來說服心懷異議的朝廷官員。
於是皇帝繼續進行對太子的測試,他布置了一次考試,把一些難以處理的國事寫在紙上密封,交給太子,讓他寫上處理方案。為了防止太子的從僚替太子捉刀,司馬炎把東宮的大小官員都召到宮裏來喝酒。但是即便如此,太子還是作弊成功,幫他作弊的是太子妃賈南風。皇帝沒有意識到,關於太子的廢立已經不隻是他們父子之間的家事了,而是幾大利益團體的鬥爭。已經有許多朝臣牽扯進來,如太子妃賈南風的家族、皇後楊芷的家族還有賈、楊兩家的黨羽荀勖等人,他們已結成了利益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當然不容許太子的地位動搖。
皇帝拿到太子作弊得來的答卷,喜出望外,他把答卷展示給群臣看,那些說太子白癡的臣子明知其中有鬼,但也沒有辦法,隻好隨著大家一起向皇帝表示祝賀,山呼萬歲。
最後促使司馬炎在嗣位問題上一錘定音的關鍵人物,是太子的兒子司馬遹。
泰始八年(公元272年)太子與賈南風成親,皇帝皇後擔心司馬衷年幼愚憨,不懂男女帷房中事,就派一個叫謝玖的才人去東宮侍寢。謝玖出身低賤,是屠夫的女兒,史稱她“家本貧賤,父以屠羊為業”,但長得“清惠貞正而有淑姿”。她去了東宮,六年後,竟然懷了孕。
若非這意外懷孕,皇帝皇後肯定記不住謝玖這個人。晉代的後宮分七等十六級,淩駕眾生之上的是皇後,皇後之下是三夫人,分別是貴嬪、夫人、貴人,位比三公;三夫人之下是九嬪,分別是淑妃、淑媛、淑儀、修華、修容、修儀、婕儀、容華、充華,位比九卿;九嬪之上算是後宮的大小主子,九嬪之下則都是服侍人的角色,這些人按官秩依次為美人、才人、中才人,處在最底層的是無官秩的普通宮女。謝玖謝才人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低級女官而已。
皇孫從天而降,這讓司馬炎喜出望外,但謝玖眼下卻憂心忡忡。因為太子妃賈南風是一個暴虐凶殘的悍婦,對宮女動輒鞭撻笞打,甚至親手殺害。太子妃還沒有為太子生下子嗣,當然容不得她人捷足先登,曾經有宮人懷了太子的骨肉,太子妃知道後,竟然用戟活生生剖開孕婦的肚子,落下一個已經成型的胎兒,母子俱亡。
驚恐萬分的謝玖請求回到西宮,司馬炎知道太子妃的行徑之後,龍顏大怒,打算廢掉太子妃,打入金墉城。金墉城在洛陽西北角,是當年魏明帝曹睿修築的,後來成為一個專門關押皇家重犯的監獄。
楊皇後、荀勖等人紛紛替太子妃求情,說什麼女人善妒忌這是天性,太子妃年紀小還不懂事,長大脾氣就變好了。而且太子妃的父親賈充曾立下大功,他死去不久就廢黜他的女兒,未免讓人齒冷。
司馬炎的耳根一向比較軟,而且對於皇帝、皇後來講,區區一兩個宮人的性命是不足以打動他們的,他們心疼的隻是少了一個皇孫。現在皇孫沒都沒了,再追究也沒什麼意義,司馬炎派楊皇後去把太子妃罵一頓,教訓一下,此事就算了結。
八王亂西晉那時的權謀詭計0第一章悲劇的前奏0
謝玖獲準回到西宮,鹹寧四年(公元278年),她生下皇孫司馬遹,司馬炎將他密養在西宮中,司馬遹一直長到三四歲,太子司馬衷都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
對於司馬炎來講,皇孫司馬遹絕對是個儻來之喜。老天先降下一癡兒,然後又讓癡兒生出一個機靈乖巧的孫兒,看來冥冥之中實有天意。作為後人,我們知道老天其實不懷好意,但是那時司馬炎並不這麼認為。
所謂隔代親,司馬炎越看越覺得這孫兒聰明可愛,他給司馬遹取字“熙祖”,從這個字可以看出,司馬炎把希望寄托在了這個孫兒身上,打算讓他繼承祖先的遺業,並且發揚光大。
至此,司馬衷的皇嗣之位就穩如泰山了。司馬炎已不再猶豫,他有了絕好的借口來說服自己,並希望說服群臣。不錯,雖然皇太子愚憨遲鈍,但是將來會有太孫繼承大統,太孫睿智聰明,是難得的佳兒,將來肯定是個賢君。
為了使這個借口更有說服力,司馬炎開始給孫兒造勢。他經常在百官麵前誇司馬遹聰明,說“此兒當興我家”,還說司馬遹的長相、氣質都像宣帝司馬懿。這完全是信口開河,司馬懿生於公元179年,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見過司馬懿的人大多已經作古,司馬懿小時候長什麼樣子,當世不可能有人知道。不過既然皇帝開金口,說這皇孫長得好、長得像祖先,作臣子的難道還能反對?自然是山呼萬歲,向皇帝表示祝賀了。
司馬炎經常舉兩個例子,來說明皇孫司馬遹不同凡響。
第一個例子,是有一次皇宮失火,司馬炎倚著高樓看救火,年僅五歲的司馬遹牽著他的衣角,走到暗處,對他說:“暮夜倉卒,宜備非常,不宜令照見人君也。”這個例子一來說明皇孫有孝心,二來說明皇孫機敏、沉著、處亂不驚。
第二個例子,是皇孫看到宮中園林裏養著一些很大的豬,皇孫說:“豕甚肥,何不殺以享士,而使久費五穀?”這個例子說明皇孫心憂天下,並且知道愛士。
經過司馬炎的努力,還在衝齡的司馬遹很快譽滿天下。
皇帝的意圖表現得如此明顯,那些嚷著說“太子不堪使命”的臣子是否明白呢?
他們當然明白,但是他們不接受。
那些臣子不接受,是因為他們有人選,而這個人選恰恰是司馬炎萬萬不能接受的。三、 兄弟怡怡
在平定吳國之前,張華是司馬炎最最信任倚重的臣子之一。當時滿朝文武不思進取,天下還沒統一呢,就開始貪享淫逸,競相奢侈。例如太傅何曾“廚膳滋味,過於王者”,每天光吃飯就要花費掉一萬錢,何曾還嫌沒地方下筷子,他的兒子何劭更厲害,“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駙馬王濟用人奶喂豬,國舅王愷用珍貴的赤石脂塗牆,外戚羊琇連溫酒用的炭,都要先雕刻成奇珍異獸的樣子,然後才拿來溫酒做飯,洛陽的達官貴人紛紛向他學習。
司馬炎很痛恨這種奢靡的習氣,並在泰始八年(公元272年)下詔“禁雕文綺組非法之物”,到了鹹寧四年(公元278年),有一個叫程據的太醫馬屁拍在馬腿上,他向皇帝獻了一件雉頭裘,被皇帝借題發揮,在大殿上當著百官的麵燒毀。皇帝下詔重申,以後誰還犯禁做這種奇裝異服,一律問罪。可是皇帝的詔令扭轉不了社會風氣,況且皇帝自己也不能以身作則,他一方麵倡導樸素節儉,另一方麵卻又不停的選秀女、擴充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