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11時38分。12月31日。2000年的最後半小時。地點是中國南部G市。
G市市中心那個大可以用上曆史悠久來形容的狹小十字形廣場上,滿滿當當洶湧著的,全都是人群。而當人類的聚集程度一旦夠得上使用多字來實施形容,其聲音就會無可避免地嘈雜。所以,現如今,在這個小小的十字廣場上,實在是顯得有些過分喧嘩。
G市屬於那種很典型的南方古城。小小的,很精致,依托著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倘若往上數上那麼七八輩子,或許還該當算得上是個聚三江流水、納四方商旅之兵家重地。在這方圓百裏地麵上,從前的G市,滿可以算得是一處很有些兒名望的地頭。
隻不過,風水一向輪流轉。這做曾祖父的先前大闊過,未必就表示現今做重孫子的,於其出門時節,就能徑直往其屁股底兒下墊上輛奔馳。這兩件事雖然不敢往死裏說是風牛馬不相及,但也絕不見得就能等價。
實際上,現如今這G市,經濟並不見得比老輩子時發達得去多少,就連政府報表上,都尚未敢於聲稱本城已全麵由小康步進富裕,城裏的居民們自然就更談不上能夠擁有什麼豐富夜生活,在平常日子裏的這個時間段,全市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街巷裏,基本上就是個人與狗絕跡的自然景觀。
但今夜。今夜。
今夜,是一個如此特別、如此無雙的夜晚。
小城一向寧靜的子夜,也被正喧囂著的人們激動了。
因為明天。明天。
明天,就是二十一世紀——那個許許多多的書經都曾經告訴過我們說它注定是無比光輝燦爛的世紀。
今夜,正是極具記念意義的世紀前夜。
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適宜人類做夢的夜晚。
小廣場邊兒上,那一幢曾經號稱全市最高的仿歐式建築,前幾天剛剛在頂樓上新嵌了一個巨型掛鍾,讓這老舊建築看起來很是煥發了人生第二春。今兒晚上,那幢子小城特色建築,更是萬盞燈火珊闌,百掛彩旗飄飄,打扮得那是花技招展,一水兒的喜慶。那是因為,本城一間因為領導貪汙不力,所以效益尚佳的企業的老總,也不知道到底是聽信了那一間九流廣告公司的慫恿,打算著於今兒個晚上,借用這塊百數年前的風水先生瞧出來的寶地,舉辦一個邀請全城人民參加的跨世紀新年舞會。
“就讓我們數著鍾聲,舞進新世紀吧!”
平心而論,這廣告詞實在是頗有八股遺風,在這個講究個性,講究創新的世界上,多多少少該當得擔上些兒讓新新人類們胃口小失從而聚不足人氣的責任來。
然而這回的廣告卻極成功。
本市的士農工商,上到八十皓首,下至三歲黃口,倘若你要從他們嘴裏發掘出該公司發售的到底是啥子狗皮膏藥,該企業出產的又到底是何種黃綠產品,那自然是百問而無一答。但倘若你問的是這一場跨世紀之舞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那麼滿城男女,決不能有說不知道的。
年輕人更是親力親為,廣場上早早就已經聚滿了本城半數以上青年男女。跳舞的沒幾個,廣場四周的大排檔裏倒是坐的濟濟一堂,洋洋大觀——以大吃大喝來表示自已的拳拳慶祝之心,乃是中國人一向的優良傳統。
一時之間,隻聽得處處是吆五喝六。小廣場周圍的空氣裏,也仿佛拐帶上了些醺醺的味道。一年四季難得客滿一回的各位夜市老板,都極憨厚地咧起了嘴,滿臉笑嘻嘻地,一個一個,恨不能從此以後,天天都是新世紀前一天。
離開小廣場有個百來米遠近,在那些小城諸多纏七夾八的小巷中某一條裏,本城著名憤青、無聊不成功人仕杜轉先生正趴在一麵因為長滿了青苔而顯得黑呼呼、髒兮兮的青磚牆上,兢兢業業地和正於他胃裏興風作浪、翻江倒海的酒精起義大軍作外交談判。
酒精們是十點到十一點半這段比放屁長比人生短的時間裏,在他的狐朋狗友們冒死全力掩護之下偷渡進杜轉胃裏的。當杜轉發現這些外來戶已經演變成難民潮,繼而再坐大成為陳勝吳廣時,這一大堆子醇水混合物,早已經極其成功地拉攏了他的胃大將軍,讓後者易幟造反了。
喝多了卻吐不出,這種痛苦或者和滿清十大酷刑還存在著那麼老大一段差距,但如若以之與失戀之流的痛苦來比較,在肉體和心靈的受折磨程度上,大概也能戰成他個張飛vs馬超。更何況,在無比痛苦的此時此刻,尚有PLMM一名,屹立於杜轉身後。
頭可斷,血可流,發型不可亂。MM當前,絕不丟醜認輸,挺不起也要硬挺。此之謂現代男士應有美德。雖然近來手頭窘迫,說起來窮是比較窮了一點,但無論如何,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交界時期身為一個男人所應該具備的美德,杜轉還是一樣都不曾欠過費的。
“杜轉,你沒事吧?”
在現如今的這個世界,已經很難得——除非是機緣巧合——才能聽到一回如此溫柔的年輕女聲了,現在流行的,可是北麵傳來的野蠻。尤其,在那一把聲音裏,居然還能聽出來些略略的對正自已的擔心,這讓杜轉心裏,很是泛起一點點古古怪怪的感覺。
他下意識地抬了抬眼,望了望天。
天空黑漆漆地,在那上頭,別說是月,就連一顆三等星的影子,都找不著。
巷子裏本來一頭一尾胡亂牽有兩盞燈,但不知是誰家的調皮把爺子拿彈弓子打瞎了一盞。剩下來的那個孤家寡人離著杜轉大概有著那麼二十來米,正吊在一條不論白天抑或黑夜都看不出其原本顏色的電線上,在陪伴子夜出巡的微風裏,孤孤單單搖搖擺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