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逢,她穿蓮紅衣,長及腳踝的裙擺掀起了薄荷味淺綠色的風。
快入七月的天氣,日光傾城。
顧元灝一不小心將車開入了狹窄的死巷裏,而且車胎還好巧不巧地受了損,他隻得悠悠熄火下車,在古鎮裏逛起了一家又一家的鋪子。
“我可不在墨城,老爺子說下周要給她辦生辰,正琢磨著淘些寶回去。得,你別來消遣我,你那點揣著煙鬥提著鳥籠逛琉璃廠的段子在我這兒不中用!留著伺候你身後那些個妮子們,去去去!”顧元灝眉目帶笑,眼角微微上挑,頭頂上的陽光曬得他眯了眯眼,他打斷電話那端的低咒聲:“掛了。”
他剛巧收了線,一個恍神就被衝過來的一群人險些撞得趔趄。
有人喊著:“去前邊!一家家找過來!”
“嘿!”顧元灝拍拍衣角的褶皺,蹙眉瞅過去,這大夏天的,那三四個男人竟然都還清一色穿著深黑西裝,那模樣怎麼看可都不像是閑情逸致來逛一遭的。
回了神,這一撞便把顧元灝撞到了一家鋪子門前。
鋪子門麵不大,卻是素雅潔淨得很。
門簾上掛有淡銀色的流蘇,他提了簾子走進去。
這家比之前逛的幾家工藝鋪子幽暗了好些,櫃台是古舊的檀木所製,有一股子好聞的木香,還有他再熟悉不過的藥香混在其中,顧元灝忍不住眯眸深吸了一口氣。
耳畔忽地傳來一陣清脆的銅鈴聲劃過寂靜,他回過身子,看到通往後邊廂房的藍色幕布被掀開,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子愣在了原地。她穿了一襲嫩綠色長裙,配蓮紅色上衣,紅配綠若是常人穿著顧元灝一定會覺得俗氣,可到了她這兒,倒是讓他想起含苞待放的荷塘新蓮。
顧元灝收回目光,女孩子也低頭走到櫃台後。
又響起了那陣清脆的鈴鐺聲。
顧元灝自顧自地踱著步子,將鋪子裏一排排抽鬥上的文字掃了個遍。架子上還放了幾本古舊的醫理書,一隻隻罐子裏裝滿了初步加工的中草藥材,大多數都是他識得的,陳皮、芍藥、桂枝、香附……那姑娘不搭話,也不問他要買些什麼,隻是低著頭在一旁搗藥。玉白色的瓷碗,她握著研棒熟練地來回研磨,青綠色的草藥一晃研出滴滴汁露……他的目光越過她,直直落在她身後左側的架子上道:“麻煩將那個罐子遞給我看看。”
她取下那個青花瓷藥罐,他接過,又將罐子裏小半盞的草藥都倒在櫃台上的紙張裏。她停下動作,看他合上蓋子舉起藥罐對著日光細細賞著,猶疑問道:“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他笑笑說:“給這藥罐子開個價,我買下了!”
女孩子愣住了,可從沒見過有人來藥鋪裏不買藥,隻買藥罐子的。
聽他像模像樣的口氣,這白底青花瓷罐,許是清雍正年間燒成的,藍色花紋呈色穩定,而且它最珍貴的地方在於,渾身上下保存完好,沒缺一丁半點的角。
他朝她報了個數,她更加沒了主意。
顧元灝也不急,耐心等著,他從口袋裏掏出靛青色的天鵝絨絹輕輕擦了擦罐身,湊近了聞,有一股子濃鬱的藥香。
“怎麼了?”這時店中響起第三道聲音,女孩子忙迎了上去:“婆婆。”
顧元灝抬頭,濃稠的陰影裏出現了一位容色悠遠的老太太,頭發盤成了一個嚴謹的發髻,穿著古舊的衣物,一雙碎布黑絨綢鞋,見著生人在,摘了頸上掛著的老花鏡戴上。
她打量了幾眼顧元灝,淡淡開口:“你好,先生貴姓?”
“免貴姓顧。”顧元灝微笑,客氣地解釋了一番自己的來意,可話還沒說完,門口就出現了大騷動,一群人三三兩兩地闖了進來,這可不正是先前在門邊撞到自己的那幾個人。
空氣中再一次響起了熟悉的鈴鐺聲,隻是這一次,顧元灝竟聽出了一絲緊張局促。
搶在人聲之前的一記“咣當”聲割破空氣,女孩手中搗藥的研棒徑直落到地上,摔成了兩截。
“夏小姐,可找著你了!”
為首的那個人目光直逼站在最裏麵的女孩子,笑得像隻狐狸。顧元灝不動聲色地放下瓷罐,隻見那姑娘此刻一雙皓腕攥得極緊,指甲都快嵌進肉裏,巴掌大的小臉上早已褪盡血色:“我……你們……”
“夏小姐,走吧!”為首的那個挽起袖子,麵容狠戾,“咱哥們兒還等著早些回去向陶先生交差啊!”
女孩子退後扶住矮櫃,被堵得說不出話,老太太見狀,要上前去問這是怎麼一回事,被她攔住。對上老太太疑慮又擔憂的目光,她幾度張口又緘默,最終才說:“婆婆,我騙您說我是出來打工的,其實我是跟爸爸鬧了不愉快偷偷跑出來的。謝謝您這一段時間的照顧,我、我以後要是有時間了,再來看您。”
“不成不成,我不放心。”老太太依舊不肯同意。
那幫人哪管得上這廂的告別,幾個人早已咄咄逼人地上前準備搶人。
緊跟著就響起一陣格外刺耳的鈴鐺聲,失了早前的清澈,讓人心煩不已。顧元灝遍尋不得,這會兒才瞧見在她的腳踝上,竟係有一串紅繩,那裏尾端綴著細小的鈴鐺,隨著她抗拒的奔跑,上下搖晃出細碎的光點。
叮鈴鐺—叮鈴鐺—
回憶忽止。
此時正逢倫敦一年一度的中英文化交流節,台上正在演奏的是《采蓮曲》。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舞台中央,她綰起頭髻,斜斜攏在肩側,步搖隨著身形上下搖動。她上著蓮紅衣,下襯綠裙裾,手撐一把油紙傘站在烏篷船上,背景是栩栩如生的蓮花碧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