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熟了(1 / 3)

糧食熟了

1943年夏種後,老天爺格外開恩,施澤布露不斷,秋季的稻子顆粒飽滿,紅苕個頭大又誠實。前兩年的歉收使得這一帶人們的日子像破屋遭連陰天般,指望這一季多打點,使被糠菜吸癟了的肚皮多少受用些,誰知糧食熟了剛要秋收,快活嶺炮樓的漢奸們把秋季各村要增交皇糧的布告就貼到了團風、淋山河、方高坪三鄉五十多個村。人們的心口象壓上了一個大秤砣。鑒於此,黃岡中心縣委針鋒相對地發出了突擊發展壯大民兵自衛力量,武裝保衛秋收的指示,特別要求沿江沿河遊擊區各村更要立即行動,提高警惕搞好聯防,不讓鬼子漢奸搶走一粒糧食。

陰曆九月的天氣,北風刮過來,南風又往回拱,乍寒還暖。今天就是好天氣,天空藍油油的,一朵朵一堆堆白雲彩像一個個棉花垛似的堆在那裏,南風緊一煞慢一煞的刮。今天團風逢集,團風集是周圍十裏八鄉的大集。日頭東南天兩杆子高的時辰,四鄰八鄉趕集人推車的挑擔的肩扛袋手挎籃的絡繹不絕。

春桂今天也去趕集,她趕集的主要目的是去買小河蝦,她愛吃這個。

春桂今年初才滿30歲,麵相身材卻像剛過門的小媳婦。她頭發挽個纂兒,撐著一個好看的小油紙傘,身穿一色青底白花的棉布褲褂,雖然手工縫的不太合身,但仍襯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挎一個白柳條編的籃子,慢悠悠地邊走邊想心事。

春桂常自歎自怨苦命。20歲那年一頂花轎把她抬到王家坊村,成了二毛的媳婦。二毛原是個身子很棒的青年,跟村裏老爐匠到團風街上常年打鐵。人生就的憨厚老實,打鐵掄錘掄出一身疙瘩肉叫人眼饞。每到逢集,他們的鐵匠爐就支在春桂家住的街道口那棵狗屎柏樹下。春桂的媽有癆病幹不了農活,逢集就搬個小凳坐在街道口樹下看南來北往的趕集人和二毛他們叮叮當當地打鐵。讓她最過癮的是掌鉗的師傅從爐裏用鐵鉗鉗出燒得發紅的鐵塊時,隻見二毛往手心裏噗地吐一口唾沫,把大錘掄得生風,直打得鐵塊火星嗞嗞的四濺,圍觀的人都啊啊呀呀地往四下躲。二毛全然不畏懼,吭哧吭哧一個勁地猛打,看著一塊塊紅鐵塊在二毛的捶打下變成鋤頭、菜刀一類玩意兒,二毛隆起的胸肌起伏著,又默默地坐下忽答忽答地拉風箱,她的嘴就嘖嘖地不住聲。時間一長,春桂媽便喜歡上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當媒人一提時,春桂媽一口應允了這門親事。其實,當時春桂正和街坊的許三郎相好,許三郎生就的一表人才,白淨麵皮,高鼻梁,雙眼皮,隻是有個愛上局屋看牌摸骰子的愛好,經常有事無事的到街道口溜達。春桂開始不願意,她媽就說下莊戶找男人就得找老實能幹的身體好的,像許三郎那樣染上賭錢耍板的壞毛病過一輩子窮日子。春桂扭不過,就跟了二毛。

跟了二毛連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後時間不長,二毛的肚子裏腸子出毛病,整天拉稀屎,把個掄大錘的棒小夥拉成個黃不啦嘰的半老頭。打鐵不成,隻好回到鄉下王家坊村。這二毛也幹不得農活,整天像個醃黃瓜般坐在家門口看日頭從東邊走到西邊,四口之家的擔子就撲嗒一下落到春桂身上。這春桂有個嘴饞毛病,家裏擱不下好吃的。原先二毛身體好時家裏還將就,如今就缺了她的油水。漸漸,她就學成偷把摸把掐把的毛病,街坊鄰居丟雞少鴨,菜園上少了韭菜丟了蘿卜之類,大多和她有關。二毛也管不得,隻好時不時有氣無力地賠人家的不是。村裏人看在二毛的份上念她有難處,一般不和春桂一般見識。這春桂特愛吃小河蝦一類的水產品,一逢集就跑回娘家,埋怨她媽當初不該硬主張讓她跟個稀屎癆,她媽歎著氣就給春桂些吃的用的打發她歡喜。

春桂邊走邊想自己才30歲,跟個病漢這苦日子何時是個頭。二毛得病後對床笫之事有心無力,春桂時常處於幹旱之中,她一路長籲短歎地來到集上。

2

快活嶺炮樓裏的漢奸小隊長許三郎昨晚做了個夢,他正走在一個山嶺的半腰,抬頭一看,忽見前麵一座青山兀出。那山陡峭萬仞,直插雲霄,山上一片鬱鬱蔥蔥,景色十分迷人。這山似在哪裏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他正疑惑盤算怎麼往上走,卻被尿憋醒了。爬起來撒完尿又回到床上,一覺睡到大天光,起床後便順樓梯走上炮樓頂活動身骨。此時,日頭正紅著臉四下看,天地一片紅映映。他站在這兩丈多高的炮樓頂上,周圍一層霧靄正漸漸消散,四下一看,頓感心胸開闊,目清眉舒。

炮樓建在快活嶺頂最高處,舉水河離炮樓有半裏多地,河水在此由北向南拐了個彎又拐向東一馬平川的緩緩流淌。他接過勤務兵遞過的望遠鏡,先向北一看,山嶺綿迭,十裏之外扼守柳界公路的方高坪的輪廓在氤氳中有些模糊。嶺地湖田地裏已空空蕩蕩,莊稼盡收完畢,場上一個個,一堆堆秸垛曆曆在鏡。有村莊的地方,樹枝簇擁著一團淡黑,顯出秋的蕭條;樹叢中,一個個黑點多了起來,那是喜鵲窩。今年收成一好,連喜鵲也多了,媽的。許三郎想著又轉身向西南方向瞅,舉水河在鏡中,河床上的水霧正嫋嫋上升,河水如一床金色的毯子,靜靜地鋪展在那兒,水麵被霞光一映,放出一朵朵一片片銀花,在那裏跳躍閃爍。河兩岸,一片黑黑密密的林帶綿延十多裏,一直到遠處的三江口又拐向東南。

許三郎聚精會神地拿著望遠鏡在那條林帶中掃描,想看出點什麼來,除了飄飄而落的樹葉,喜鵲窩和幾隻在草叢裏慢慢跳動的野兔外,什麼也沒有。想到被林叢遮掩的王家坊村,許三郎的頭就嗡地一下不利索起來,操他娘,羊群裏偏竄出個驢來。他放下望遠鏡,站在那兒盯著那一片片黑糊糊的林帶,細琢磨開了。

對王家坊村,許三郎可謂不生疏,他就生在離王家坊村不遠的團風街上。小時候,他愛舉水河,親舉水河,多好的河喲,生他養他的舉水河在日夜不停地流淌中載走他童年的多少歡樂影子。他領一幫小光腚猴在河中洗澡戲水,捉魚摸蝦,在沙灘上逮螞蚱夾鳥,和王家坊村裏的小夥伴們為一件小事隔河用石子打仗,互相都知道對方小名,惱起來就互相挑字眼罵著……童年的恩恩怨怨是那麼有趣。十八歲那年,許三郎的爹娘因貧困交加,兩年功夫先後撒手歸西,把他撇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上。從此,春夏秋冬,饑一頓,飽半頓,冷一晚,熱一宿的日子開始了。為了尋口飽飯吃,許三郎一咬牙當了兵,先是跟劉麻子在大崎山一帶山裏活動,日本鬼子打通柳界公路進駐團風後,他又隨隊來團風駐防。由於他吃苦賣力,很快被提升為小隊長。快活嶺蓋起炮樓,因他對這一帶熟悉,特別是對舉水河邊的王家坊遊擊區根據地熟,被鬼子山本小隊長派來鎮守快活嶺,率四十多名弟兄負責方圓十幾裏地村的治安剿共。

前幾年,許三郎的日子還算好過,由於他熟悉這一帶的村子大都是治安區,要糧派款拉夫,他隻要下去轉悠一圈,基本上都能完成任務。為此得到山本小隊長的嘉獎。當然也有很多人罵他當漢奸罵他祖宗八代。其實,他早已習慣了。我光棍一條無老無少不怕你們咒,反正怎麼也是一輩子。這社會與其吃不飽穿不暖的活著受罪,不如識時務吃好的喝好的混個快活。當了幾年漢奸的他耳聞目睹國共雙方的情況,特別是近年來大崎山抗日根據地擴大後的形勢,他也多了心眼學乖了。知道做事不能太絕,得留條後路。替鬼子幹事不逼急了人家叫他過得去他也叫人過得去,免得祖宗爹娘在陰間被人咒罵得不安生。周圍這些村他平日一般不去騷擾,但唯有王家坊村是個難剃的頭。自去年以來對抗他越來越硬,每次要糧派款都完不成任務。王家坊村曆史上村民就骨硬,村子四周修有內石牆外夾牆。又是黃岡縣連接大武漢的西大門,共產黨新四軍自然重視,區中隊縣大隊獨立營經常光顧,越發給他們撐腰。夏糧是山本派七八個鬼子他帶三十多個弟兄去強行索回的,這次征集秋糧,周圍的村都交得差不多了,唯有舉水河一帶的五六個村沒動靜。他派人去催交時,有些村說不是他們不交,是王家坊村不讓交,扣截了他們的送糧車。許三郎聽後氣不打一處出,你王家坊村不交倒也罷,竟敢截別村的送糧車,這不是故意打我許三郎的臉嗎,媽的個疤子,既然你們不仁我也就不義。昨天他又分別派人捎了他的親筆信去舉水河一帶的幾個村去催糧,給王家坊村村長馬九如寫的是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如果這個月十五號之前再交不上糧的話,那就刀兵相見。他知道馬九如是個軟蛋貨會有說法的。今天團風逢集,他想去集上轉悠轉悠探聽點消息。想到這,他便下樓準備去了。

春桂到團風街上先到娘家。媽的癆怕冷,一下秋懷裏就揣個火烘子曬日頭。此時她正坐在堂屋前懷裏抱個火烘子像個抱窩雞樣。春桂舊話重提,又埋怨了媽一通。媽歎口氣,找出十幾個零錢,讓她自個上集想吃什麼買什麼。

團風集在鎮中心正街與崩坡路交彙的十字街口一帶,上午七時,四麵八方來趕集的人已是熙熙攘攘,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春桂先買了兩串油果子吃了,又買了串糖葫蘆,邊吃邊看街景。

十字街口西邊正街臨街是陳家貨棧,這一帶是水產品集市,都是相鄰的鄉鎮來的魚販子,青魚、草魚、花白鰱、河蝦等各種水產品一應俱全。他們就租住在貨棧裏,逢集擺攤。春桂正想問價錢買河蝦,忽然一陣飄來的肉香味吸住了,抬眼尋去,隻見東麵上寨街不遠處熱氣騰騰一湯鍋,傳來牛肉湯的叫賣聲。

天上的龍肉地下的牛肉,春桂抽鼻子猛嗅了幾下,真香呀!饞得直冒口水,前走幾步見湯鍋周圍八仙桌上不少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她便盤算是在這吃呐還是稱上兩斤回家吃,隻聽身邊一人說,嗬,這不是春桂嗎?也來趕集呀!春桂扭頭一看,見一男人戴個大禮帽和黑眼鏡,一時認不出是誰,便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說,你,你是誰?我怎麼不認得?那人微微一笑摘下眼鏡,往頭頂掀了下帽子。哎呀,原來是你呀,許三郎。

幾年不見,許三郎越發長得濃眉大眼的英俊。春桂心裏一熱,你也來趕集呀,我都不敢認了。許三郎瞥了下四周又說,你在看什麼呢?春桂為掩窘相說,正盤算稱幾斤河蝦哩。許三郎接著說,哎喲,你可是比原來瘦了,沒原先好看了。春桂不好意思低下頭歎口氣,過的窮日子,操的窮心,怎麼好得起來。你還是在那……那邊麼?春桂問道。她知道她出嫁後許三郎去當兵幹漢奸一事。許三郎沉吟了下說,春桂,你要沒別的急事,我們到裏麵邊吃邊啦呱怎樣?幾年不見了,說說話。春桂點了下頭。許三郎在頭裏走進貨棧裏找了個單間。他借出來要東西的工夫吩咐兩個弟兄在貨棧外看動靜。又叫來夥計要了些點心瓜子茶水,倆人便坐下,邊吃邊啦呱兒。

兩個舊日的情人見麵冷靜下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春桂心裏有些緊張,隻巴巴地嗑瓜子。許三郎打破沉默,春桂,你日子過得怎樣?春桂歎口氣,別提了,苦命唄,跟了個病漢,吃沒得吃喝沒得喝,受死了。你呢?你這幾年怎樣?許三郎苦笑了笑,還能怎樣?背個罵名,混一天算一天,不愁吃不愁喝拉倒了。他搖了搖頭又說,命中注定,當年咱倆無緣,要有緣,你我也不至於今天這樣。到底怎樣?春桂追問,許三郎把這幾年經曆簡單地說了說,春桂說,三郎,你不能老幹那個,叫人背後戳脊梁骨罵祖宗,你快些別幹了,回家找個媳婦過日子。許三郎答,說得輕巧,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我在家也過不了安生日子,窮得這樣誰跟我?這世道混一天算一天,我光杆一個不怕人家咒罵。咳,那年你走了我哭了兩三天啦!許三郎說著,不由得心一酸,有些濕潤的眼睛眨巴了半天。春桂聽了心裏也不是個滋味,但說什麼呢?我們別說這個話題了。春桂說。許三郎又歎了口氣,倆人一時又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許三郎問,你今天就來趕閑集?春桂點了點頭。那好,和你打聽個事。許三郎低了聲說,你沒聽說村裏交糧的事怎樣了?春桂一聽忙說,你問這個幹嗎?許三郎又歎了口氣,裝著無奈的樣子,為人不應差,應差不自在。端人家飯碗就得受人家管。方高坪據點那邊要我了解下情況,我也好交差,也沒什麼。春桂鬆了口氣說,我聽村裏婦救會那天開會說,今秋堅決不交糧食,還要組織民兵自衛連搞什麼防、防備快活嶺上的漢、漢——她一想到許三郎忙改了口說,那夥人下來搶。許三郎咧了咧嘴。具體怎樣,我也不清楚,再說,這也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想知道的。許三郎說,那是那是,這樣吧,你也別害怕,我也不會害你,你回村打聽下村裏有沒有區中隊縣大隊和獨立營來過,村裏民兵們打算怎樣——春桂一聽,大瞪了眼道,三郎,你這不是拉我當漢奸特務嗎?我可不幹,你別找我說這個。說著就要起身走人。許三郎兩手一攤,吔,看把你嚇的,我不會強迫你硬幹,這事你不願意就算了,看把你嚇成這樣。嗨,不說這個了。你不是日子窮嗎,我這兒還有幾塊大洋,你先拿去花。許三郎從口袋裏掏出五塊大頭洋,嘩啦一下放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