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封信
風居住的23號街道,回首已不見你
九月的時候,以顧霧靄為名成立的基金啟動儀式,在H中的大禮堂舉行。
那天,我站在禮堂的門口,成為一名禮儀小姐,在顧塵寰出現的一瞬間就巧笑嫣然:“顧先生,你還記不記得我。”
顧塵寰每年都會捐獻一大筆錢給貧困山區的兒童,也建造了三百多所希望小學,而這次,更是建立了他最心愛的兒子的同名基金會,他曾經幫助的人太多了,我當然不敢奢望他能回答到我的心坎上,於是輕微地張了張嘴,對他悄聲地說:“蘇……”沒想到他連忙就做了恍然大悟狀:“蘇紫蘇同學,我還記得你。”
沒想到那麼日理萬機的一個人,竟還記得我的全名,我連忙誠惶誠恐地道謝:“謝謝您的助學金,讓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認真學習。”
顧塵寰依舊溫和地笑著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其實努力學習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接著他想了想又說,“等會儀式完畢後還有個宴會,蘇同學也一起來參加吧。”
“這是我的榮幸。”我連忙謙虛有禮地回。
在主持人在台上主持的時候,我端著茶杯給他倒水,沒想到卻不小心地把水灑在了他的外套上,我立即驚慌失措地拿紙巾給他擦,但溫和的顧塵寰一直擺手說“不用介意,衣服深,打濕了也看不到”,可是我還是恐慌地繼續道了幾次歉,再用了好幾張紙巾擦了擦,才敢離開。
我在後台,正目睹著在台上款款而談的顧塵寰,卻突然有人站在了我的旁邊,和我一樣望著同一個方向,卻問:“等會我送你回家?”
“不了。顧先生邀請我去參加宴會。”我巧笑嫣然,“他可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能拒絕。”
陸臨暗深深地望著我,他嘴唇動了動,很久,才問了出來:“你,一定要去?”
“一定確定以及肯定。”我握了握褲袋裏的一支鋁皮管子,心想,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期待那一刻的到來啊。
陸臨暗又問:“紫蘇,你誠實地回答我,你有沒有喜歡過顧霧靄。”
我當時腦海中有什麼轟然炸開,隻覺得自己有什麼秘密被曝光在日光下一樣,整個人都無所遁形,我哆嗦著嘴皮嚴厲地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隻是,”雙手插袋的陸臨暗冷淡地抬了抬下巴,“希望你問一問你的心。”
我的心?
我還有什麼心。
望著陸臨暗離去的背影,有什麼在我的喉頭滾了有滾,隻差一點,就會不受控製地吐露出來,可我最終還是囫圇吞下。
我最終隻選擇去了洗手間,把冷水拍在我的臉上,我望著鏡中蒼白的臉,對自己說:“隻要能渡過今天就好,隻要能渡過,就好。”
五星級酒店的食物濃鬱美味,席間大家杯箸交盞長袖善舞,彼此愉悅地運籌帷幄之中,但顧塵寰卻突然臉色極為難看,起身說抱歉,要去一趟洗手間。
而我,本來就坐在一個角落,於是在他人相互碰盞言歡的時候,偷偷地尾隨了過去。
燈光很瘦,其間偶爾有服務員從走廊中不動聲色地穿梭。
顧塵寰站在走廊裏,雙手在袋裏摸著什麼。一股清苦的風在我的頭發間躥來躥去,我遲緩好久,才鈍鈍地喚:“別來無恙,顧先生。”
他回過頭來,燈光映著他突然縮緊的瞳孔,注視著我手上的比唇膏大上一號的鋁皮管子,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胸口的位置好象在被什麼東西撕裂一般疼痛,然後,我一字一頓地再在他的心頭鮮血淋淋地插上幾刀,“顧塵寰先生,哦不,顧遠山先生,你是在找這個嗎。”
顧塵寰的目光已經是萬分駭人,可他鎮靜過後,卻又轉入深不可測的平靜之中,隻見他不急不緩皮笑肉不笑地說:“蘇同學,何出此言。”
我麵無表情地背了一則新聞:“本月二十四日,城環區17號發生一起入戶殺人事件。經警方查證,推測應該是逃犯入室搶劫被屋主發現,鋌而走險用水果尖刀刺殺兩人。現案件已經被公安機關受理,犯人在逃還未被捕。”這已經是十七年前的新聞了,報紙都已經泛黃且變得薄脆,仿佛用力一捏就會粉碎。那麼短小的一則新聞,寫,不過百來個字,念,不過半分鍾的時間,且皆可不帶任何感情就了事。可是,它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刻進了我的心裏般,我每一個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場噩夢,每一回哭泣,都與它息息相關。
我走近兩步,仰起頭,目光直直地盯著顧塵寰,生怕錯過了他臉上泄漏出來的細微表情,我知道,他肯定無法再加裝淡定,再裝作與己無關:“顧先生,你絕對想不到吧,那天,因為我和玩伴們玩捉迷藏,而躲進衣櫥裏,結果睡著,卻不想目睹了整個經過。”
果然,顧塵寰臉色大變,震驚地連連倒退兩步:“你,你是他們的孩子?”
“是的,顧先生,”我走近兩步,“顧先生,那時你作案後本來是要查整個屋子的,可突然之間卻落荒而逃,是因為哮喘發作了吧。”
顧塵寰攤開他的手掌,邁著不急不緩的步伐向我走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一般,明顯努力抑製住憤怒的聲線裏還是有濃濃的威脅意味:“給我!”
我看了看拿在手裏的哮喘噴霧,又看了看執拗地向我索要的顧塵寰,眼中是哀傷的堅定,緩而清晰吐出的字劃破寂靜的空氣:“不。”
不。
要知道這個說起來容易,可是做起來是多麼地艱難啊。
在那些日日夜夜裏,我不是沒有動搖過,不是沒有掙紮過。
在我沒有錢繼續念書,而因為他的慷慨捐助讓我可以繼續念下去的時候,在顧霧靄溫柔地對我極好極好,甚至用性命來救我的時候,我也是想過要放棄的。
但是,更多的時候,心中的那股恨意,像是一根刺,尖銳地嵌在我的心中。
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就不會失去父母。而我的整個人生都將是完全不同的,我連想都不敢想的模樣。
於是,我還是高揚起了手:“顧先生,天不作為,我來作!”接著就要把那隻救命的藥管子拋出窗外去。
而瀕臨死亡邊緣的顧塵寰,在緊要關頭,那股壓製在心中多年的歹意就生生地被逼迫了出來。他青筋從左額爆出來,殺機隱現。他如一匹窮途末路的狼般撲過來,狠狠地把我用力甩到牆角,我的背脊硌得生疼。來不及落淚,他就已經用一隻手從前麵摳住我的脖頸,而另一隻手就使勁地掰我握在左手裏的藥管子。
突然之間,我隻覺得眼中一片清明,再放遠,目所能及的天空,也不過是一片空白,我的心口驟然一陣發痛,我隻覺得我仿佛整個身子都要隨著目光魂飛魄散了。
正當我以為我死定了的時候,卻看到陸臨暗意外地闖進了我的視線。他與顧塵寰爭執推攘起來,甚至用他的領帶勒住陸臨暗的脖頸,我看見陸臨暗的臉龐漸漸出現醬紫色,他仍扭身反抗著,突然,顧先生就不再折騰了。
他慢慢地、不肯置信地望著腹部,就在那裏,還有著新鮮的傷口。
他砰然地躺在了地麵上,血染紅他的背脊,他的瞳孔很空,生命力瞬間被吸透。
我望著傻愣愣地立在原地的陸臨暗:“跑啊。”
回過神來的陸臨暗迅速扔下啤酒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是多年前他離開水岸街前來找我時那樣,深深地、目光裏包涵了千言萬語地、隱忍地看了我一眼,最終,再次選擇了離開。
而我,也像那時的離別一樣,從此,就沒有了他的消息,再也尋覓不到他的蹤跡。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可是,或許,還是有不同的地方。
在那些時光裏,陸臨暗斷斷續續地打過很多電話給我,很多時刻,很多地方,他說他在濕漉漉的天橋下躲雨,他說他晚上就睡在紙殼裏,他說他乞討讓一群男的按住打,他說他走很遠才找到一個電話亭,他的聲音沙啞,含混著感染傷寒的風。
像是突然有感到沁人的烈風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迅猛地進入了胸腔一般,我忽然覺得我好像也感染上了傷寒,連一呼一吸都包含著痛。我就平白無故地想象著他現在的模樣,大抵是形容,隻穿了一件短袖,單薄得讓他冷得嘴唇發紫。
讓我心一陣一陣地痛,仿佛有無形的手掐著我的心髒,生生地滴出血來,是那樣痛徹心扉的痛,可是我卻無措地不知如何辦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