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需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首《涼州詞》描繪的是甘涼一帶的風景。這一帶地接河西走廊,又因其俯視關中,易守難攻,曆來屬兵家必爭之地,數百年可謂戰禍不斷,又兼氣候惡劣,動輒黃沙漫天,飛雪鋪地,除了朝廷駐軍,原不該有人居住此地。
然而,人道“富貴險中求”,正因此地凶險異常,若能在這裏站穩腳跟,想要發家致富卻也並非難事,一則是駐地將士的衣食住行,吃喝嫖賭,二則是絲綢之路上往返於西域中原之間的商賈旅人,三則是河西走廊一帶匈奴漢人之間的來往貿易,隻要切準商機,便能財源滾滾。因而上,此地雖不如江南魚糧產地的富庶繁華,但家財萬貫之戶的數量比之卻有餘而無不足。而此地重城平涼更有“平涼一萬戶,百萬三十六,十萬兩百餘”之稱,就是說平涼城有一萬戶人家,其中百萬家資的人家就有三十六戶,十萬家資的人家則多達兩百餘戶,可謂富裕至極。平涼城方圓百裏之內另有十三大鎮,二十七小鎮,每個鎮中都不缺幾戶富裕人家。
這“百萬三十六”雖未指名道姓說是哪三十六戶,但平涼城西魏家卻一定在其中,十八家“魏鮮”分號無一不是日進鬥金,不光當地富戶以在“魏鮮”號擺酒設宴視為隆重,就連一方父母、邊城守將也常流連於此。因此魏家在這一帶可謂左右逢源,和官府、駐軍、鄉紳之間關係極為融洽,而“魏鮮”號的老板魏默正因為後台硬,麵子大,家底厚,已然是本地響當當的一號人物。
不知是否是流年不利,這魏默最近可是連遭禍事,先是連潼鎮的“魏鮮”分號被人投毒,吃壞了百來位客人的肚子。要知能進得起“魏鮮”號吃飯的,不是豪富就是官宦,無一不是有頭有臉的角色,在你“魏鮮”分號吃壞肚子,就算看老板魏默的麵子沒有告官,可魏默也不能不識抬舉,連忙吩咐從各處延請名醫診治,卻不想請來的大夫也診斷不出病根,未敢開方抓藥,幸而這病來得猛去得也快,客人們躺下休息一個對時之後,也就不藥而愈。雖然病是大好了,可也不知落沒落下病根,魏默又吩咐下去大把大把的銀子撒出去陪作了湯藥費,另有一兩桌是紈絝子弟領著狐朋狗友、潑皮無賴前來吃飯的,遇到這檔子事,就算沒事了依舊捧腹慘呼,又多索走萬餘兩白銀,分號的掌櫃明知有假,可老板魏默吩咐過不可再生事端,隻好忍氣吞聲。待到事情終於了了,前後一盤算,竟虧去五萬餘兩,這一年的生意進賬算是打了水漂了,還不算給“魏鮮”號招牌抹黑帶來的損失。
幾天後,“魏鮮”總號庫房又失了大火,各種香料食材美酒毀去不知其數,幸而既沒有人死傷,而“魏鮮”號庫房眾多,還不至於停了生意,但重新置辦這些庫房物事又耗錢無算。
兩場下來,魏默可算是焦頭爛額,好容易消停了幾日,魏默細細琢磨,覺得這事兒透著蹊蹺,反複思量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哪一路的人馬而卻沒留意,引得別人前來報複,但這報複既高明卻又留有餘地,隻是害人鬧肚子,卻不傷人命,隻是放火燒庫房,卻沒有燒宅院。既不知是何人所為,又不知有沒有後文,魏默自知就算和官府有不少交情,和地方上也往來甚密,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現今之計,隻有走為上。
要走,卻又不敢走得太過明目張膽,以免引得仇家注意,痛下殺手,到時候就算想走也隻怕很難走得安穩。為今之計,隻有悄無聲息地走了,可魏家家大業大,想要不走一點風聲地憑空消失,隻怕神仙也難辦到。
“要怎麼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安然離開呢?”魏默這幾日寢食難安,卻也還是一籌莫展。正躊躇間,卻聽門外鑼鼓齊鳴,鞭炮陣陣,而這聲音越來越近,竟是奔著魏家而來。魏默待要出門一看究竟,卻差點被進門一人撞個滿懷,隻聞得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但這香氣卻又俗不可耐,魏默幾欲作嘔。待定下神來仔細一看,是一矮胖婦人,穿著大紅大綠,倒顯得喜氣洋洋,臉上堆著厚厚的脂粉,要分清鼻子眼睛也不大容易。魏默心中暗忖並無一個這樣的親戚朋友,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冒失娘們。數日來,魏默壓抑這許多心事卻不敢說與旁人聽,生怕走漏了風聲,就連至親妻女都不曾得知,心中之苦可想而知,這一來忍不住便要發作。那婦人倒也精明,眼見魏默眉頭一緊,心知不妙,急忙搶先開口:“哎呦,魏老爺正打算出門呢?瞧我這不長眼的東西,冒不失失的,差點衝撞了老爺。”說完便欠下身子道了個萬福。這一來魏默也不便發作,卻依舊是一副不耐煩的神情,也不答話,隻把手一擺,轉身便要往內堂走,意思便是說“恕不奉陪,您請便吧。”
那婦人見他要走,急忙搶到前頭,雙手抱拳,不停作揖,口中直說“魏老爺,今兒個您大喜啊,我來討個糖吃。”魏默一怔,那婦人接著又說,“城南邵家看中了令千金,這不,今兒大車大車的聘禮送過來,要給他家二公子求親呢。我也不知道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能做這門親事的大媒,今後這名堂可就大了,隻怕保媒也能保得我穿金戴銀了,還真得托魏老爺的福呢。”說著,這婦人就轉身出了門,在門外候著,“魏老爺,邵老爺和邵家二公子還在門外候著呢,我給你引路。”這才往外走去。
魏默一聽更加糊塗,這城南邵家也算是大戶人家,邵老爺之父邵章原是在京為官,後來放任甘肅,便在這平涼修了府邸,告老還鄉後就一直定居於此,其子嗣未能考取功名,隻是依仗著邵章當官時建立的人脈,做些官府采辦的生意,卻也是錦衣玉食,大富大貴。雖然邵家也是“魏鮮”樓的常客,每逢有官員過境,邵家招待起來更是從不簡慢,非“魏鮮”樓不去。但邵魏兩家私交卻少,更遑論要做兒女親家了,更何況這次提親,魏默居然事先毫不知情,可謂奇哉怪也。
但既聽得媒婆說邵老爺邵重帶同次子就在門外相候,也由不得魏默多想,隻能先行出去相迎,問明事情始末再相機行事。當下魏默便隨著媒婆穿進院,過正堂,來到正門前,果然見邵重候在門外,身後停著轎子。這邵重沒等主人出門迎接便出轎等候,也算是給了魏默諾大麵子,魏默趕忙向前,拱手作揖,“不知邵大人光臨,未克遠迎,乞恕怠慢之罪。”邵重雖不曾為官,但其父久居官場,而邵家又與官家來往甚密,以致平涼上下皆稱呼其為“邵大人”。
邵重急忙還禮,“魏老爺說的哪裏話,邵某未曾知會,便冒昧登門,失禮之至,失禮之至。華兒,還不拜見魏叔父?”最後這句話是衝著身邊一青年男子說的。這青年男子看來便是邵重的次子邵華了。邵華聞言,便向前跪拜,口中道“邵華拜見叔父!”魏默心想這提親之事還沒弄明白,卻也不便受他這個禮數,急忙趕在他跪倒前將他扶起,口中道“賢侄無需如此大禮”,側身又對邵重道,“邵大人請內堂奉茶!”邵魏二人客氣一番,便攜手進了大廳,邵華也緊隨其後,隻留下轎夫、樂師、車把式諸人在外等候。
邵魏二人入廳後分主客就座,邵華在長輩麵前不敢坐下,在邵重身後服侍,傭人早沏了上好的茶端了上來,魏夫人也聞訊趕來,見過禮後在魏默的下手入座。
主客一番寒暄客套後,魏默才道,“未知邵大人此行可是為小女而來?”那媒婆自然不敢擅自進大廳之中,但魏默卻也不願裝作若無其事,這才開門見山。
邵重起身,拱手為禮,才道,“犬子日前在貴‘魏鮮’號一睹令千金芳容,不想至此沉迷不能自持,整日價讚歎令千金貌美無雙,不可方物,非要老朽前來提這個親。老朽不才,卻也不能單憑犬子一句話就貿然登門,這些日子我也有所打聽,原來令千金不光相貌出眾,品行也是無可挑剔。犬子無德無能,原就配不上令千金,但老朽為了讓犬子早日死心,隻好老著臉皮帶上犬子,來求這麼親事。”邵重這番話算得上是老謀深算,口中一再說他兒子配不上這麼親事,正是以退為進,如此一來,魏默就不便拒絕,否則便顯出他真覺得邵華不配做他女婿了。魏夫人聞言就往站在邵重身後的邵華看去,隻見邵華年約二十六七,國字方臉,皮膚黝黑粗糙,是一副西北漢子的模樣,但眼角眉梢卻又是商人的陰沉穩健。魏夫人閨名白芳茹,出身書香世家,雖然嫁與富商魏默為妻,但卻並不喜從商之人,以己度人,自然也認為女兒不會中意此人。魏氏夫婦膝下無子,對獨女自然是愛若性命,原擬招一女婿入贅,一則可以留女兒在身邊照應,二則可以繼承這龐大家業,如果丈夫答應了這門婚事將她嫁與邵華,之前的盤算可就落了空了。一念至此,魏夫人情急之下,拉住魏默的手,微微搖頭。這一切自然逃不過邵重父子之眼,但二人還在等魏默答話,隻得假作不見。
魏默何嚐不知妻子之意,但情知邵重的話頭不好接,略一踟躕,才道,“邵大人,這……這事來得……來得頗不湊巧。小女得蒙邵大人、邵公子青眼相加,實在是幾世修來,這門親事可以說是求之不得。隻可惜小女已經許了人家,隻怕要辜負賢父子的一番美意了。”說完這番話,魏默卻又打定了另一個主意。
邵重父子聞言大驚,“這……”回想起適才邵夫人搖頭,心中均想,“原來魏小姐已許了人家,難怪邵夫人衝著魏默搖頭了,這事,多半不是假的。”卻不知邵夫人搖頭卻是另有他意。
而邵夫人也是一頭霧水,先是惱丈夫信口開河,妄稱女兒許有人家,這以後隻怕很難嫁出去了,但轉念一想,卻也心知除此之外,隻怕很難推托這門婚事,當下也不去辯解,且看丈夫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