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四(2 / 2)

小田剛輕鬆些的心情,又沉重下來,頭又紮進襠裏。

這樣吧,你也不用想得太多,回去先寫個檢查,好好挖挖靈魂深處的醜惡思想。我同支委們通個氣,如果那邊沒大的反應,咱內部盡量從寬。

指導員,我有個要求。小田抬起淚臉,哀求說,怎麼處理都行,隻是給保點密。要是隊上人都知道了,我還怎麼談對象?怎麼做人?

這你放心。咱們黨開“九大”,那麼大的會議,說個保密,外國記者都探不到消息。你這點事,算啥。我盡量不擴大知情麵。

盡管指導員答應保密,可小田覺得好像全隊人都知道了這事。人們的目光異樣,嘴角掛著譏笑。有時幾個人說悄悄話,突然就爆出哄笑。他走過去,人們就笑著散去。

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湯師傅,話裏帶音,總要勾出個“白”字來,什麼“雲彩真白”、“饅頭雪白——”、“太陽白得耀眼”……湯師傅是黨員,雖不是支委,可也算骨幹,備不住那事就擴大到他耳朵裏。忍無可忍的是那晚學習,隊上隻布置各班組學“毛選”,湯師傅就選了《紀念白求恩》,而且一念到“白”字就結巴,要不就咳嗽吐痰大喘氣,逗得別人怪笑不已。小田急了眼,就罵“白你媽那個x——”湯師傅說他破壞學《毛選》。小田說沒你那麼學的。越吵,火藥味越足,要不是人們死攔,非動了手不可。以後倒好,老湯說話,遇到“白”字就念成“日”。他講話,咱不白了,省得惹忌諱,少它一撇唄。於是,白天變成了“日天”,白麵變成“日麵”,長得真白,變成長得真“日”……個中滋味,誰聽不出來?每逢這時,人們便笑個眉眼舒坦,過把幹癮。小田呢,幹生氣,開不得口。

好你個老騷性,四十多歲的人啦,還這麼不值錢,你等著吧。

小田暗咬後槽牙,打算最後找指導員談一次,解決不了問題,就跟老湯拚了。

然而,還沒等小田行動,白家溝卻發了山洪。

誰也想不到,頭頂是藍天一片時,溝裏卻泛濫了洪水。水從哪裏來?還那般凶猛!

十裏不同天,溝口太陽溝腦雨竟是常事。這裏的溝底陡,落差大,水頭像立劈的黃牆,帶著陰森的呼嘯,衝得磨盤大的石頭順溝翻滾,轟轟隆隆,如悶雷滾地,像千軍萬馬戰猶酣。

可巧這天剛進溝,還沒施工,洪水下來了,人們就站在水邊看。望著死神般發淫威的洪水,看得眼暈,嚇得心顫,一個個目瞪口呆,傻了一般。

洪峰掠過,水勢緩些,但依然可見巨石翻滾,偶露的“青背”。泱泱黃泥稠水,翻卷著樹根、雜草、糞球、羊毛什麼的,一掠而過。

突然,上遊漂來亮亮的黑團,近時看出,卻是頭死驢。突然有人驚叫起來。原來,隨驢還漂著個人,是女人。上衣已被洪水衝脫,隻剩件繡著蓮花的紅布兜兒,露著肩臂,白得刺目。褲子裏灌滿了水,腰帶像條死蛇散開,隨時會被衝走。那女人死了相仿,仰麵斜身,雙臂還死死箍住驢脖子。

“咕咚”一聲,人們驚愕間,小田已跳進洶湧的河中。水麵雖然隻到腰際,但巨大的水流卻衝得他東倒西歪。小田義無反顧,乍著兩手找著平衡,一步一趔趄地向前衝去。就在死驢擦身而過的當口,抱住了那個昏死的女人。凶猛的衝力,推得小田險些栽倒,搶了幾步才穩住身。女人的褲子被衝掉了,赤條條白光光的身軀,滿滿地落進小田懷裏。

也就在這一瞬間,小田的臉扭向塬邊天際。那裏,一輪紅日正在西墜,紅紅亮亮像個剛出爐的鐵球。

小田平托著裸體女人,歪著臉,抗擊著洶湧的水流,一步兩晃地朝岸邊走來。

小田,看前頭,有大石頭!

什麼當口,還顧及啥?小心腳下!

看石頭!

人們瘋喊,巨石瘋滾。

小田仿佛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依然歪著臉,平托著昏死的女人,慢慢向岸邊靠來。

人們的心哪,揪到了嗓子眼。

也就在小田剛剛將女人托給岸上人,一塊陰毒的巨石,露了下“青背”,便撞倒了依然歪著臉的小田。

“鴿墳”旁新起了個黃土堆。是小田的父母來後,同意將他永遠留在三線建設工地。

月朗星稀的晚上,石油隊的人,常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訴。他們知道,這又是白嫂來哭墳。

白嫂擺上供香,雙膝跪倒,哭著哭著,便一把扯開懷,抱住那堆黃土,讓你看,讓你看,死了也得讓你看——

每當這時,湯師傅就會咳嗽不已,點燃顆煙,黑暗中的煙頭,一明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