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醫
一
保定府,京畿南大門,西屏太行山,東鄰白洋澱,水陸碼頭,官道通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保定城池不大,卻是習武之鄉,上至八旬老叟,下至乳臭孩提,都嗜好武功,南拳北腿,東刀西槍,道佛兩家,少林武當,各路神功秘傳,在保定都有綽影。保定四街八道,鏢局武館拳社林立,西城的二月二龍台廟,東城的三月十五劉守廟,都有比武打擂的盛事。
使槍舞棒,比武鬥狠,就免不了傷筋動骨,皮肉見紅,為此,城裏醫傷療骨的就多,僅西大街上就有十幾家掛幌正骨的診所,什麼陳氏正骨,李氏正骨,張氏正骨等,診所多為世代相傳。
療骨絕技,公推西大街口的柳氏。柳氏正骨,推拿按摩的手法,大體與別家無異,叫絕的是自配的骨散。骨傷患者,無論錯茬還是寸斷,正骨順筋之後,敷上柳散,那藥透皮穿肉全作用在傷骨茬麵上,藥催骨長,骨借藥力,不上月餘,骨縫彌合,焊接鐵鑄相仿,再受力骨折,斷麵絕不會出在此處。憑這神奇的散藥,診所延續百餘年,柳氏幾代人過的滋潤舒適,盛名遠播。
柳散奇功,令懸壺同行眼熱心迷,打探揣摩秘方,終不得要領。隻知藥用八味,四時采製。天時地氣,草木蟲獸,陰陽五行,必在最佳結合之際入藥才有奇效。配藥高深莫測,同行隻好望“散”興歎,唯有柳氏單傳之人握有秘訣,且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
話說到了民國二十六年,柳氏診所坐堂之人叫柳懷義,弱冠娶妻,而立得子,懷義年近不惑,兒子柳雲還不足十歲,兩口子視子如心肝,當命根般。懷義正骨醫高,諳熟祖傳秘方,平日坐堂,適時配藥,懸壺濟世,德高望重。懷義生性耿直,為人清高,不尋花問柳,也不沾煙賭,唯一好酒,鍾情杜康,而且飲則豪爽,一醉方休,結果便飲出一仇一友來。
仇者,本街同行陳氏診所的掌門人——陳世居。
世居長懷義五歲,祖傳正骨醫術,不在柳氏之下,隻因無療骨奇藥,堪居柳氏名後,常為此抱憾飲恨。世居垂涎柳散,已非一日,潛心研磨,終不得破解。欲望如火,燒得寢食不安,久而久之便用上了歪道。世居投其所好,與懷義結為酒友,不是提酒前去,就是邀來小酌,再不則做東酒館,盡興而歸。酒熱心近,話語漸無遮攔。忽一日,世居花重金弄來壇原漿陳釀茅台,又用荷葉包來醬牛肉、熏羊雜,特請懷義過來品嚐。懷義見酒心醉,一時貪杯把不住脈象,喝了個酩酊大醉。趁他酒醉心迷之際,世居慢慢鉤出“四時”“八味”的話頭來,三繞兩轉,便叫懷義道出了祖傳秘訣。世居大喜過望,抱起酒壇仰脖猛灌,結果比懷義醉得還深。懷義轉天酒醒,朦朧中記起坦吐秘方之事,悔得腸子發青,怒不可遏來到陳氏診所,卻見世居依然醉得不省人事。懷義暗喜,虧了陳世居也酒醉如此,否則必被他盜記秘方,千古遺恨,愧對祖宗。不過,至此已知世居叵測之心,懷義斷袍割袂,視陳家為仇,永不來往。
友者,東大街拳社的田一拳師。田一小懷義兩歲,外來人,口音雜,搞不清原籍何方。隻知五年前由天津衛坐小火輪而來。田一五短身材,圓頭胖臉,待人極友善謙和,不笑不開口,見麵就打躬,言必稱是,錯也點頭,人緣特好。田一很有武功根底,是慕保府武鄉的大名而來。剛到時,四處求師學藝,集各館社武功之長為一身,三年後自辦了個拳社,招募了幾十個年幼後生教習拳棍。田一武功,在保府可稱上乘,他卻從不炫耀武功,爭強鬥狠,有人前來踢社,他自避三分,言稱來者為師,為此在武術界極有口碑。習武之人,自會三分正骨,田一也不例外,曉的一般的療骨醫傷門道,久慕柳散神奇,佩服之至,但從不窺視秘方。拳社整日使槍舞棒,短不了有傷筋斷骨之事,請懷義來診,必備酒菜款待,無論淺酌或豪飲,隻敘友情不談醫道,更是避柳散於千裏之外。僅憑這一點,令懷義好生歎服,遂成摯友,情同金蘭。
然而,讓柳懷義悔恨一輩子的是,“七七”盧溝橋事變不久,日本人就開進了保定城,萬沒有想到的是,視同手足的摯友——田一,搖身一變竟成了日本軍官,拳社整體人馬成了治安大隊。原來田一是日本浪人,受命來華臥底,搜集情報,網絡惡徒,以配合日軍侵華。一夜之間,羊變豺狼,著實讓保定人吃了一驚,多少人“呸、呸”吐著唾沫詛咒自己瞎了眼。懷義更是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子,發誓再不見田一。
懷義避而不見,田一卻非見不可。
這一日,田一改戎裝為便裝,禮帽長袍提著酒肉來到柳氏診所。懷義稱病讓妻子辭客。田一臉皮厚比城牆,硬闖進臥室,斟酒布菜,邀懷義同飲。懷義氣急,潑酒摔杯,明誓戒酒。田一討個沒趣,隻好表明來意,請懷義充任軍醫待遇從優。懷義說:“與你飲酒都有辱祖宗,怎可助紂為虐替虎狼治傷?”田一“噅噅”一笑,也不發火,掰著手指頭戲說:“柳兄不需堅辭,日軍來華建立王道樂土是久遠的事,你一日不從,我請二日;你一年不從,我請二年,水滴石穿,精誠所開,你總有答應的那一天的。”懷義青了臉:“那好,我馬上叫你絕了念想。”說罷,尋來菜刀“喀嚓”一聲砍斷右手四指,頓時,殘指飛濺,血流如注。田一驚了臉,想不到文弱醫生竟這般血性。柳雲哭,柳妻嚎,慌忙找來柳散敷衍包紮。哭喊聲驚動了半條街筒子,診所外圍滿了憤憤不平的街坊鄰居。田一見事不妙,知道再逼下去恐有不測,就起身說道:“柳兄,你執意不肯服務於聖戰,我也不再強求,隻是柳散秘方,你無論如何是要拿出來的,這可是上了征華寶典名錄的。”懷義失血過多,臉色青白,已顯虛脫,聞聽此言,當下便氣得昏厥過去。人們一片嘩動,嚇得田一急忙溜走。
田一走後,街坊們便勸柳家離城躲一躲。懷義搖頭道,既然被田一鬼子盯上了,躲是躲不了的,隻好由他去吧。大家說,狗娘養的田一,啥事都做得出來的。懷義慘然笑道,量他沒拿到秘方之前是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大家細想,也覺有理,便安慰幾句,提著心散去。
事過半年,卻也不見田一上門,人們暗鬆口氣,懷疑他是不是放棄了柳散,或是出城掃蕩被八路軍打死了。大家是恨田一不死呀!
結果,田一不但沒死,而且也沒忘了柳散,最近傷兵劇增,急需好藥救治,上峰嚴令,限期弄到柳散,田一不敢怠慢,帶上兩個日本兵,洶洶來到柳家。
懷義知道禍事終於來臨,抱定與秘方共存亡的念頭,心裏反而平靜下來,見田一來到近前,動也未動,泥塑木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