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緣
七十年代末,保定市接待了一個日本訪華團。這個團是由民間人士自發組織的,其中有個叫池田恒一的先生,年近六旬,半年前查出肺癌,已做大麵積切除手術,身體狀況欠佳,可執意隨團來保。他說,我的生命蠟燭即將燃盡,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是來趟中國,特別想到保定看看八丈高的大
佛。
池田恒一是國內知名學者,在生命工程學科很有造詣。然而在二戰期間,他曾是侵華日軍的一名文職軍官。發動太平洋戰爭後,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深感戰線太長兵源不足,就把在校學生推向前線當炮灰。池田當時正在大學讀生物係,一夜之間變成聖戰軍人,派往中國戰區保定憲兵大隊,當了名書記員。
池田雖然讀生物,卻對佛學挺感興趣。他總覺得一些生物現象,同佛經教義有某些異曲同工的近似。戰爭阻斷了他對這一切入點的研究,但是,盡管穿上軍服,身處戰區,一有機會,他還是注意搜集資料。日本的佛教,是中國盛唐時期傳入的。搜集佛典經義,在中國比日本要豐富得多,不過,戰爭的環境和民族的仇恨,是難以跨越的鴻溝。
保定是文化古城,京畿重鎮,城裏到處是寺廟古跡文化遺存。池田來後,隻要有空閑,就四處遊蕩,很快就遍訪了“大慈閣”、“靈雨寺”、“雙彩五道廟”等大小寺廟,弄清了保定三寶,“鐵球、麵醬、春白老”的來曆,還親眼瞧了瞧“裂瓜石”和“大旗杆”。當時,保定是敵我雙方鬥爭最為殘酷的地區。日偽軍三天兩頭下鄉掃蕩清剿,武工隊經常進城鋤奸騷擾。別人勸池田,不要沒事出去亂轉,小心吃黑槍或是抓了“舌頭”。池田說,等我見了“大臥佛”,就不再出去了。
池田早就聽人們念叨,說保定有個八丈高的大臥佛,可轉遍四城,也沒見到個臥佛,更別說“八丈高”了。池田想,八丈,就合二十六七米。這尊佛爺,臥著還這般高,可想其廟宇該有多大啦!這麼宏大的寺院,就是闔著眼瞎撞也早該撞見了,為啥自己就找不到?池田有個擰勁,認準的事非要弄清不可。
為找到八丈高的臥佛,池田問駐保較久的同僚,這些軍官隻對保定的“鹵煮雞”和“花姑娘”感興趣,啥佛爺菩薩的,管那鳥事。警備司令高大成一夥,那幫漢奸狗腿子,不僅忘了祖宗,連家鄉也快忘光了。問八丈高的大臥佛。有的說,隻是聽說,從沒見過。有的說,甭聽那瞎白話,盡是哄弄雞巴攥蛋的事,信那,有完?誰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池田不死心,就換成便裝去請教大慈閣的主持。
大慈閣在市中心,元代建築,雙層底座,上施欄杆,畫棟雕梁,飛簷鬥拱,金頂紅牆,氣勢宏偉,正殿蓮花台上,供奉尊千手千眼的菩薩。雖處亂世,香火不斷,每日暮鼓晨鍾,縈繞之聲,回響全城。主持法明禪師,須髯飄雪,顏麵如春,經學八鬥,仙風道骨。他見池田雖屬倭寇,卻有幾分向佛之心,便引進殿堂以禮相待。
池田焚香行禮布施完畢,向主持問訊“八丈高臥佛”之事。
法明躬施一禮道:“阿彌陀佛。世間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有即是無,無即是有。心中有佛,樂善好施,積德修身,佛祖自明。心中無佛,施虐殘生,即使整日抱佛腳,也難圓功果。施主雖異國他邦之人,然佛法普天同理。有佛無佛,全在心上,何必非要尋廟覓寺,目睹泥塑木雕之身?”
池田笑道:“法師雖言之有理,但本人不過凡夫俗子,隻想討個名示,保定城裏到底有沒有八丈高的臥佛?如果有,在哪裏?”
法明輕搖頭:“不知施主為何如此執拗?”
池田拱手:“大慈閣供奉的佛身七丈二尺高,還是坐佛。那八丈高的臥佛,想來要比貴寶刹大得多,可我跑遍四關八街,也沒見到如大慈閣這般規模的寺院,別說更大的了。如果有,總得在個地方。沒有,為何傳遍天下?就連日本也有傳聞。我猜測,曆史上曾經有過,後來毀壞了,隻剩下傳說,空無實物。如今,中國徒有虛名的東西太多了,是不是如此,望法師指點。”
池田說罷,臉上露出絲鄙意。
法明朗聲一笑:“既然施主這般猜疑,我就明確告之。保定不僅有八丈高的臥佛,而且現存完好,就在城裏。”
池田吃驚非淺,連忙打躬行禮:“望法師指點方位,也好進香拜佛。”
法明道句佛號後,鄭重說:“中國有句古話,叫作‘五百年修得同船渡’。這是說,人生聚散,全憑前世修煉。佛家也講緣分,有道是,‘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華夏九州遍布寺院佛身,也不是人人得以相見。有緣自會千裏謀麵,無緣碰頭難入目。施主能否見到大佛,全憑自身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