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時,李正秀就端上了午飯,見端陽黑著一張臉盯著電視機神情呆癡,便道:“發什麼呆呀,哪個惹著你了?還不快吃飯!”端陽因為受了半天精神折磨,也沒有聽見餘副縣長的電視講話,心裏欠欠的,也不說話,端過母親手裏的碗便吃起來。
正吃著,忽聽見村裏的大喇叭響了起來,先是播放了一首歌,一個女人像是沒吃過飯似的,在有氣無力地唱。一曲唱完,噗噗吹了兩聲,便響起了村支書賀春乾的叫聲:“各位村民小組長和村幹部注意了,吃過午飯到村辦公室開會!下麵再播送一遍!”接著就又將先前廣播的內容重複了一遍,然後喇叭就像咽了氣似的沒聲音了。端陽一聽廣播卻高興了,道:“春乾哥回來了!”李正秀不明白兒子的心思,嗔怪地道:“回來了又怎麼?別個開別個的幹部會,跟你一點兒相幹也沒有!”端陽一聽母親這話不吭聲了,隻埋頭往嘴裏扒著飯。沒多大的工夫一碗飯便下了肚,也不再和李正秀說什麼,將嘴巴一抹就急急地朝外麵走去。
李正秀也不知道兒子有什麼事這樣忙,便衝著端陽問:“你是三腳貓呀?飯還在喉嚨管又要往哪裏去?”端陽一邊往外走,一邊回答道:“我去找春乾哥說點兒事。”李正秀道:“什麼事急得這樣火燒眉毛的?”說完見端陽沒有答應,便又道:“要說事也不選個時候,別個要開會,哪有心思聽你去說東道西!”端陽一聽這話真的站住了,心想:“媽說得也是,中午時間短,他又要開會,與其這樣急急忙忙地去跟他說幾句話,還不如放到晚上再細細地跟他說呢!再說,要是春乾哥已經到村辦公室開會去了,我又豈不是白跑了?”這樣一想,站了一會兒便又返身進屋去了。李正秀見端陽又回來了,便追問他究竟有什麼事要找賀春乾。端陽隻是笑而不答。李正秀問急了,端陽便道:“媽,你急什麼?反正我到時候要跟你說的嘛!”李正秀聽了這話,果然不再問了。
吃過晚飯,端陽拿了一支手電筒,和李正秀打了一聲招呼便出門往賀春乾家裏走去。冬日的天氣,盡管白天有太陽,可一到夜晚天地便都像苦了臉,黑沉沉一片。冬蟲又都躲進了泥土深處,隻顧貪睡去了,四野靜寂一片。遠處偶有一兩聲狗吠,叫得也似漫不經心。端陽走著走著,忽然想道:“下午開的會,會不會就是關於村委會換屆選舉的?如果是,會議開了些什麼?上麵有沒有新的規定?如果有新的精神,這精神又是什麼?我如果連這些都沒弄清,就直接去對賀春乾說我想當村主任,豈不唐突?”這樣一想,便又站了下來。又想了一陣,決定先去找賀榮叔了解一下下午的會議精神再說。於是便馬上轉過身,順原路走了回來。
賀榮五十多歲,是上灣這個組的村民小組長,住在大院子的東北角。端陽晃著手電筒,走到賀榮的房子前。賀榮家的那隻雜毛狗,對著手電筒的光叫了兩聲。可那畜生很快就聽出了熟悉的腳步聲,不但住了聲,還搖頭擺尾地跑了過來迎接。端陽在那畜生頭上拍了拍,畜生愈發得意,在端陽身邊又跑又跳。端陽隨著它走上台階敲起門來。賀榮的女人姓向,端陽叫她向大娘,向大娘過來開了門,一見是端陽,便道:“哦,是端陽呀,有什麼事呀?”端陽道:“向大娘,我榮叔在屋裏嗎?”賀榮的女人道:“在屋裏喝馬尿水呢!”端陽道:“我找榮叔問點兒事。”說罷便進了屋。
到了堂屋,端陽一看桌子上空蕩蕩的,心裏正在疑惑,賀榮的女人道:“在灶屋裏呢!”話音剛落,便聽得從灶屋傳來賀榮的聲音:“是哪個呀?”端陽聽得賀榮問,一邊往灶屋走一邊回答:“是我,榮叔!”說著已經到了灶屋。見屋子裏擺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碗麵條,已經沒了熱氣,一捧花生,大半玻璃杯白酒,顏色發紅,上麵浮著幾粒泡脹的枸杞子。賀榮正悠閑自得地一邊慢悠悠地喝著小酒,一邊嚼著花生米。一看是端陽,便開玩笑地道:“是端陽呀,來,陪老子喝一杯!”端陽忙道:“對不起榮叔,你知道我不會喝酒得嘛!”賀榮又剝了一顆花生,丟進嘴裏才道:“莫得出息,不喝酒,叫什麼男人?”端陽的臉馬上紅了起來。賀榮的女人見了,便對丈夫斥道:“是人都像你,離了馬尿水就不活了!”可說完卻對端陽說:“大侄兒又不喝酒,又不抽煙,又不打牌,光是掙錢,以後要掙好多錢喲。”端陽臉更紅了,道:“向大娘莫諷刺我了,我能掙啥子錢。”賀榮的女人道:“怎麼掙不到錢?你那果樹眼看就要掛果了,一掛果就是錢,是不是?”端陽還沒答話,卻聽見賀榮道:“你娃兒不錯,勤人做起懶人愛,大家都眼紅你那果樹呢!”說完也沒等端陽回答,便又問道:“你娃兒好久都沒有到我屋裏來踩過腳印了,還以為你把老子忘了呢!說吧,今晚上來找老子有什麼事?”端陽本想馬上就問一問賀榮下午村上開會的內容,可想了一想卻說:“不忙,榮叔,等你把酒喝好了,麵吃了,我們兩叔侄再慢慢擺龍門陣。”賀榮道:“那你娃兒就要等一會兒喲!”說罷不再說話,隻顧喝自己的小酒了。賀榮的兒子媳婦都到外麵打工去了,留下一對兒女給他們帶,那女孩九歲,男孩六歲,先時也在桌邊呼哧呼哧地吃麵,一見端陽進來,就全停下筷子,瞪起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端陽。賀榮的女人一見孩子發愣的樣子,便喝了一聲:“還不快點吃了我好洗碗,也跟到老東西學呀?”兩個孩子聽了,又低下頭呼哧呼哧地往嘴裏吸溜起麵條來。那條跟隨端陽進屋的雜毛狗在桌子底下嗅了兩下,沒嗅出任何東西,狗毛上卻沾上了賀榮扔下的花生殼。嗅了一陣,便失望地從灶屋門坊下麵的牆洞鑽出去了。
也不知過了好久,端陽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賀榮才將杯裏最後一點酒倒進嘴裏,將嘴一抹,站起來說:“走吧,我們堂屋裏說話!”端陽見了,忙道:“榮叔,不忙,你還是吃點麵條,我等你。”賀榮道:“吃什麼麵條了?我喝酒從不吃飯!”端陽道:“那你肚子不餓?”賀榮道:“笑話,肚子怎麼會餓?你知道酒是什麼釀出來的?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一邊說, 一邊往堂屋走去。端陽見了,隻得在後麵跟著道:“榮叔好身體!你現在一天喝得到好多酒?”賀榮道:“沒試過,反正沒有喝醉過!”
說著,就到了堂屋,叔侄兩人麵對麵在桌子前坐下。賀榮又掏出一支煙來點燃,一邊吸一邊對端陽道:“說吧,什麼事?”端陽這才進入主題,問道:“榮叔,村裏下午開會了?”賀榮噴出了一口煙道:“嗯,開會了。”端陽身子立即往賀榮跟前湊了一點兒,又道:“開的什麼內容,榮叔能不能跟我說一下?”賀榮道:“有什麼不能說的,又不保密。”端陽道:“那開的什麼?”賀榮道:“還有什麼,又要搞那些爛事了!”端陽一聽,心裏已經明白了一大半,卻還裝作不懂的樣子問:“什麼爛事?”賀榮道:“這你娃兒都不知道,上麵又要叫我們畫圈圈了!”端陽還是裝糊塗地道:“畫什麼圈圈?”賀榮道:“說了半天,你娃兒還沒有經曆過,就是選舉,村委會又要換屆選舉了!”端陽道:“哦,原來村委會又要換屆選舉了!榮叔,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春乾哥在會上是怎麼部署我們村的選舉的?”
賀榮抽完了煙,把煙屁股丟到地上,又用腳踩熄了,才道:“他能夠怎麼部署?還不是上麵怎麼說,他跟著怎麼做就是!”端陽道:“他總有一個說法。”賀榮道:“說法倒是也有。反正從現在開始,這村委會換屆選舉的事就算正式啟動了。這幾天是宣傳發動,成立選委會,過了這幾天就是登記選民。選民登記了就是提候選人。候選人提出來了,就是畫圈圈。具體哪天做什麼,我記性孬,也懶得記。反正我們就像木腦殼,上頭怎麼扯,我們怎麼動就是了!”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啥似的,突然盯著端陽問:“哎,你娃兒來關心這些事做什麼?”端陽道:“榮叔,我就是想來聽聽!”說完也馬上看著賀榮問:“榮叔,這樣說,那選委會什麼時候成立?”那賀榮道:“什麼哪時成立?今下午就成立了!”端陽心裏吃了一驚,道:“什麼?村民會議都沒有開,也沒聽到征求村民意見,這麼快就把選委會成立了?那都是些什麼人在裏麵?”賀榮道:“還有些什麼人?賀春乾點的將,他本人做主任,賀國藩做副主任,賀勁鬆、賀賢明、賀通良做委員……”端陽還沒聽完,便叫了起來:“這些人不都是村裏的主要幹部嗎?”賀榮道:“可不是那幾個木腦殼!”端陽的臉漲得紅了起來,忽然氣呼呼地在桌子上擂了一拳,接著便像是受了辱一般叫道:“榮叔,他們怎麼能這樣?這樣做是違法的!”賀榮抬起頭將端陽看了一會兒,才道:“違什麼法?”端陽道:“違反了《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選委會應由村民大會或各村民小組推選產生,任何個人和組織都不能指派!”賀榮見端陽怒氣衝衝的樣子,便道:“你管它合法不合法,你娃兒又不當那村主任,管它這些爛事撈屁!”
端陽臉憋得發紫,又過了一陣,終於才像忍不住了似的對賀榮憤憤地說道:“榮叔也不是外人,我就對你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就是想要競選村主任!”賀榮聽了這話,像是不認識似的看了端陽半晌,才道:“你娃兒要當村主任?”端陽道:“怎麼,榮叔以為我不是當村主任的料是不是?”賀榮一聽,有些譏諷地道:“老子倒沒有認為你不是當村主任的料,老子是看你娃兒的祖墳沒有當官的風水!上頭沒有叫你當,你想當就當得上?”端陽不服氣地道:“《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裏麵說了,村主任是由村民選舉的,跟上頭有什麼相幹?”賀榮道:“我說你娃兒沒有吃過油,還沒有聽到過榨響?那法是這樣說了,可這些年哪回選舉不是上麵先定了人才拿給群眾畫圈圈的?沒有聽過這樣一首順口溜嗎?‘選舉是玩笑,上邊戴著帽,定了候選人,圈兒畫一道!’”說完也不等端陽回答,便又馬上接著說:“我實話跟你娃兒說嘛,我們灣裏的村主任別個早就定了,還等得到你娃兒來當!”端陽一聽這話,便急忙道:“定了,那是哪個?”賀榮聽了也沒忙著回答,卻對灶房裏叫了一聲:“賀瀟瀟,給爺爺倒杯開水來!”
端陽聽賀榮叫孫女給他倒開水,便忙說:“我去!”正欲起身,賀榮的女人已經端了一杯開水,走了進來,道:“瀟瀟睡都睡了,你瞎叫啥子?”賀榮沒有回答,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覺得燙又放下了,抹了一下嘴才回答端陽的話,道:“你以為是哪個?賀國藩!”端陽一聽這話又叫了起來:“什麼,賀國藩做村主任?”賀榮道:“賀國藩就做不得村主任?”端陽道:“他五十多歲了,又沒多少文化,說也說不出什麼,寫也寫不出什麼,就曉得當好好先生,當個組長都沒當好,怎麼能當村主任?”賀榮道:“那人家怎麼又不能當村主任?不哄到你說,昨年賀世忠被你世鳳叔他們告下台後,鄉上一時找不著合適的人當村支書,到過年的時候伍書記才找著賀春乾當。賀春乾當時就對伍書記說了要我當支書可以,但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就是要賀國藩當村主任!伍書記問他為什麼?賀春乾說賀國華是三房的人,又是在賀世海手裏提起來當的村主任,資格比他老,怕他打翻天印不好領導。鄉上伍書記當時就答應了。過了不久,賀春乾就把賀國藩提起來當了副支書,就是為今年換屆做準備的。賀國華知道今年換屆他要下台,所以才先把擔子撂了,免得在選舉時被選掉丟了麵子。不然賀國華還沒到換屆時間,又幹得好好的,怎麼就要撂挑子?”端陽聽了仍紅紫著臉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他們是想把村裏的大權都掌握在大房人手裏,排擠我們小房的人!”賀榮道:“你明白了就好,就別去說想當村主任的話了!免得到時候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膻,讓人笑話。再說,你娃兒還嫩,莫得三個六月四個夏,即使讓你當上了村主任,你坐得穩當那個位子?”端陽道:“榮叔,你說句良心話,侄兒除了年輕點,哪點比不上他賀國藩?再說,我想幹一番事業,如果我當了村主任,就可以在村裏發展果樹,讓全村人都過上富裕的生活……”賀榮沒等端陽繼續說下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說你娃兒嫩,你娃兒就是嫩!你以為你比得上賀國藩,你就能夠當村主任?關鍵的關鍵是別人不讓你當……”
端陽聽到這裏,也沒等賀榮繼續說下去,便也氣鼓鼓地道:“他不讓我當,我就和他們爭!”賀榮聽後,又盯了端陽一陣,才像是不相信地搖頭道:“你娃兒和哪個爭?”端陽道:“哪個不依法辦事,我就和哪個爭。”賀榮道:“你爭個屁!”端陽道:“榮叔你是諒我不敢去和他們爭是不是?老實跟你說,我才不怕!我手裏有法律,我就不相信爭不過他們!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他們不經村民會議和村民小組推選就指定幾個人成立選委會,是完全是錯誤的,我這就去找他們!”說著,賀端陽果真氣衝衝地站了起來,要往外走。賀榮忙道:“聽到風便是雨,別個成都成立了,你找有什麼用?”端陽道:“才開頭他們就敢違法,如果不製止,以後他們哪還會把法律放到眼裏?”賀榮道:“你吃多了!”端陽道:“榮叔,你不要勸我了!即使我不參加村委會主任選舉,也不能在大房麵前輸這一口氣!他賀春乾憑什麼一個人就可以指定選委會成員?又憑什麼就內定了村委會主任候選人?”說罷,也不等賀榮再說什麼,真的一頭衝出了門外。賀榮急忙追到門邊叫喊:“端陽你娃兒跟老子回來!”可端陽沒有答應,隻顧咚咚地往外麵走去。不一會兒便轉過屋角不見了。賀榮盯著黑咕隆咚的夜空,發了半天呆,說了一句:“龜兒子強拐拐,比他爹還強!”然後關了門,過去端起桌子上已經涼了的開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一抹嘴,自去睡覺了。
端陽走出來,心裏氣鼓鼓的甚是不平,果然打著手電筒,氣咻咻地去找賀春乾了。賀春乾住在下灣,端陽要沿著彎彎曲曲的村道,走長長的一段路,還要經過中灣老院子後麵的賀家祖墳。但年輕人氣盛,又因為心裏藏著幾分怨恨,一心隻想找到賀春乾讓他把事情說個明白,也便不覺得路長。走了約摸二十多分鍾,便到了賀春乾的屋子前。端陽用手電照了一下屋子大門,見大門關著,屋裏也熄了燈,一片寂靜,以為他們兩口子已經睡了,心裏便拿不定主意是敲門還是不敲門。如果敲門喊醒他們,定會打擾他們兩口子睡覺,惹得他們心裏不高興。如果不喊醒他們,黑天摸地的自己又豈不白跑一趟?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問個明白,心裏也是欠著的,回去睡覺也不踏實,明天還得來問。但又不知道明天賀春乾在不在家裏?罷罷罷,不高興就不高興,還是把賀春乾給喊起來!這樣一想,端陽便不再猶豫,上去敲起門來。
敲了幾聲,便見屋子裏燈亮了,接著聽見一個女人熱情的聲音:“這樣快就回來了,你不是說要打到十二點嗎?”說話間,大門嘩的一下拉開,燈光瀉到門外照到端陽身上。端陽方看見開門的是賀春乾的女人鄧麗娟。鄧麗娟蓬鬆著頭,趿拉著一雙拖鞋,身上披著一件棉襖,貼身隻穿了一件純棉襯衫,一對鬆弛的大奶子在裏麵晃蕩著。端陽忙叫了一聲:“嫂子,對不起,打擾了!”鄧麗娟也看清了是端陽,便道:“哦,是端陽呀,這樣大晚上了,還沒睡覺,有什麼事?”端陽道:“我來找春乾哥,有點事要問他。”鄧麗娟把端陽上下看了一遍,像是替男人把關地道:“什麼事?”端陽道:“等見了春乾哥,你就知道了!”鄧麗娟見端陽不肯說,過了一會兒,方才如實說道:“他沒在家裏,到賀國藩家裏打麻將去了!”端陽道:“真的?”鄧麗娟說:“我哄你做什麼?”端陽想了想,便說:“那我到那裏去找他!”說罷轉過身,便走下了台階。鄧麗娟在端陽背後叫了一聲:“那你慢走啊!”說罷關了門。
賀國藩的家,也是從下灣的大院子裏搬出來的,卻是建在離大院子有半裏路遠的扇子坪上,獨門獨院,十分僻靜。端陽才走到院子裏,果然見那屋子裏麵一片燈火通明,又聽得一派“稀裏嘩啦”的麻將聲音中混合著人的說話聲,便知鄧麗娟所說不假。端陽便又走上台階,舉手敲起門來。
不一時,便有人過來開了門,端陽一看,原來是村委會副主任兼下灣村民小組的小組長賀賢明。端陽不等他問,便道:“賢明哥,春乾哥可在裏麵?”賀賢明四十多歲,小時候害病把腳害跛了,因此才沒有出去打工。他將端陽看了一會兒,才道:“在樓上打麻將呢,老弟有什麼事情?”端陽道:“我找他有點兒事!”說著,也不等賀賢明答應,便進去了。賀賢明朝裏麵喊了一聲:“賀支書,有人找你!”說罷關上門,一瘸一拐地跟在端陽後麵,也進來了。
端陽上了樓,果然見屋子裏賀春乾、賀國藩、賀勁鬆、賀通良幾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每個人的麵前都擺著一盒煙,煙下麵壓著幾張零零碎碎的票子,身旁的方凳上各擺著一隻茶盅,不過裏麵的茶已經涼了,壓根沒像喝過的樣子。聽到樓梯響,幾個人都一齊回過頭朝樓梯口看,手上卻沒有停下活兒。一見是端陽,賀勁鬆和賀國藩馬上把頭掉了過去,隻有賀春乾和賀通良不約而同地說了一聲:“我道是哪個呀,原來是你!”說罷,也沒問什麼,就急忙地把頭回過去,眼睛落在麻將牌上,賀通良碰出一個牌來。端陽見他們打得如此專心,屋裏也沒凳子坐,一時顯得有些尷尬。幸好賀賢明上來了,把賀勁鬆身邊方凳上的茶盅端到桌子上,騰出方凳讓端陽靠到桌子邊坐下。端陽卻端起方凳,打算到一邊坐去。
端陽剛要走,便聽見賀通良道:“哎,端陽,走什麼?也來搓兩把!”端陽停了下來,道:“我搓不來!”賀通良一邊往外出牌,一邊道:“搓不來就學嘛,這有什麼難的!”端陽沒有答話,把凳子端到一邊,坐下了,等著賀春乾問他。賀春乾卻不問,隻顧碰賀勁鬆的牌。其他人也隻看著自己麵前的牌,像是壓根兒沒有他賀端陽存在一樣。過了一會兒,賀賢明才一邊走動著,察看他們幾家手裏的牌,一邊漫不經心地對端陽問:“端陽老弟,你喝茶不?”端陽答應了一聲:“不喝。”賀賢明聽後也不再問。終於等到一輪打完,賀國藩洗起牌來,春乾才問:“端陽,你找我?”
端陽正思忖著該怎麼開口說話,聽見春乾問,便馬上站了起來說:“是!”春乾道:“什麼事這樣急,黑天瞎火地趕來?”端陽頓了一下,像是自己跟自己打氣似的,過了一會兒才道:“聽說村裏成立了選舉委員會?”春乾聽見這話愣了一下,似乎有點兒吃驚的樣子。正要答話,卻聽見賀通良在催促他:“支書,該你摸牌了!”賀春乾聽了,果然伸出手去桌上抓起牌來。將一張牌抓到手後,方才慢悠悠地回答:“是呀。”端陽又道:“聽說就是你們幾個人?”春乾聽端陽話中有點火氣的樣子,抬起眼睛朝他望了一下,又一邊摸牌一邊懶洋洋地答道:“是呀。”端陽以為賀春乾還要說點兒什麼,可賀春乾說完這兩個字又不說什麼了,一心一意地去碰上家賀勁鬆的牌。碰畢才又對端陽問:“怎麼,端陽,你是不是聽到什麼議論了?聽到啥議論,就對黨支部說啊!”
端陽一聽這話,急忙紅了臉道:“議論倒是沒有聽到,不過我倒是有些看法想對你說說!”這話一完,賀國藩、賀勁鬆、賀通良都抬頭看了端陽一眼,並沒說什麼,倒是賀春乾一邊出牌,一邊拉長聲音哦了一聲,道:“你有什麼看法?”端陽開始生起氣來了,說:“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一語未了,仿佛收音機被人按了暫停鍵,屋子裏一下安靜下來。幾個人像是受驚了樣張著嘴望著端陽,手也停止了活動。端陽也看著他們,等著賀春乾回答。過了一會兒,賀春乾回過了神,卻沒有回答端陽的話,隻對眾人說:“來來來,打牌打牌!說的打到十二點,還有兩三個鍾頭呢!”賀通良也說:“對,接著打!”說著,幾個人又摸起牌來。倒是賀勁鬆忍不住了,對端陽道:“端陽,你娃兒是不是喝了馬尿水了,說胡話?成立個選舉委員會,哪點又違了法?”
端陽一見賀春乾壓根沒把他放到眼的樣子,更生氣了,便大聲道:“《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選委會應由村民會議或各村民小組推選產生,任何人和任何組織都不能指派!你們開個幹部會,就把人定了,怎麼沒有違法?”賀勁鬆正要回答,卻聽得賀通良道:“端陽你說什麼?任何組織都不能指派,黨支部也不能指派了喲?連黨支部也不能指派了,還把黨的領導放到哪個地方?”端陽沒想到這一層,聽了這話想了一會兒,便硬邦邦地回答道:“反正《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是這樣規定的,不信,你們去翻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看!”賀勁鬆聽了這話,道:“你娃兒以為是多大一回事?我跟你說,哪個也沒有把這事當回事,不過是像過去那麼走一下過場。又不發工資,又不給飯吃,叫你當你怕還不得當呢!”端陽正準備答話,卻聽見賀國藩在催賀勁鬆:“賀會計,快點摸牌!”賀勁鬆一聽,果真馬上就去摸牌了。賀賢明見端陽愣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便一瘸一拐過來道:“端陽老弟,你就是為這點事呀?要為這點事,話已經說明白了,回去睡覺吧!”說著扯了端陽的衣服一下。端陽明白賀賢明的意思,卻還站在那裏,氣咻咻地強道:“睡覺忙什麼,賀支書還沒有跟我把話說清楚呢!”
賀春乾聽到這裏,突然生氣了,啪地放下手裏的牌道:“賀端陽,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要怎麼跟你說清楚?你是不是以為我賀春乾懦弱,好欺負,跑來跟我興師問罪?”端陽道:“哪個是跟你興師問罪?難道你違法了,我們連問也不能問?”賀春乾盯著端陽,目光咄咄逼人,道:“我今晚上倒要弄個清楚,不然死了也會做個冤死鬼!你說我違法了,我怎麼就違法了?老支書過去就是這樣做的!我也隻不過是依樣畫葫蘆,老支書這樣做不違法,我這樣做就違法了?”端陽沒想到賀春乾會拿賀世忠來做擋箭牌,加上賀世忠這樣做的時候,他還在學校念書,自然不知道什麼。好在他腦子活絡,猛地想起《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過去隻是試行階段,便說道:“那時是那時,那時《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是試行階段,宣傳得不深入,世忠叔這樣做了也就做了!可現在《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是正式頒布實施了,我們可不能違法!”
春乾聽了這話,更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伍書記在會上反複強調黨支部必須加強對換屆選舉工作的領導,難道我們不該貫徹鄉黨委的指示精神?”端陽道:“領導不等於就一定得包辦!”春乾哪能甘心敗在一個年紀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手上,又馬上淩厲地道:“都是會議上定的,我怎麼包辦了?”端陽一點兒也不相讓,說:“沒有經村民會議和各小組推選,就是包辦!”賀春乾有些惱羞成怒了,大聲道:“那些村民小組長難道還不能代表他們村民小組?”端陽道:“當然不能代表,要不然《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為什麼要那麼規定?”
賀春乾一聽臉都氣白了,賀國藩、賀通良見了忙勸著說:“打牌打牌,你跟一個蛋黃還沒幹的小子計較做什麼?他知道個屁!”端陽正要答應,隻見賀勁鬆一邊對他眨眼,一邊說道:“端陽,不是老叔說你,你娃兒嘴巴兩張皮,說話不費力,就隻知道扛死八字!你以為開個村民會就那麼容易?”賀賢明聽了這話,也道:“就是,端陽老弟,你以為像你們學校那樣老師一吹哨子,學生娃兒就來集合了?再說,就是開會也是個形式,到時還不是聽支書的!”端陽聽了,卻還是認死理地說:“有形式和沒形式是不一樣的!”賀賢明道:“有什麼不一樣?”端陽說:“前者是民主,後者是獨裁!”賀春乾聽了這話,鐵青著臉沒吭聲,賀通良卻像是忍不住了,對端陽大聲嚷道:“賀端陽你今天晚上究竟想做什麼?是不是你也想當選委會委員嘛?”端陽一聽這話,更像是受了侮辱似的,也大聲道:“我才沒想當什麼選委會委員!”賀通良道:“那你麻布口袋——擰不幹的樣子!”端陽正要回答,卻見賀春乾端起身旁方凳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又突然噗的一聲吐了出來,道:“水冷了,看看那上麵的水開沒開?”賀賢明聽了就跛著腳朝屋角跑去。端陽這才看見原來屋角還燒著一個炭爐子,上麵放著一隻開水壺。賀賢明去看了一遍,回來複道:“水還沒響,還要等一會兒。”
話音剛落,忽聽得賀通良道:“哦,我明白了,有人不想當選委會成員,怕是想當村主任!真是這樣,哪還沒想(響),我看早就怕在想(響)了!”端陽曉得賀通良是在說他,一張臉便漲得紫紅,大聲地脫口說道:“我就是想當村委會主任又怎麼樣?”賀通良便笑道:“我說嘛,不想吃油滓會在鍋邊轉?不過,即使是想,也恐怕是癩蛤蟆想吞靈芝草——癡心妄想!”端陽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麵孔也變成了青烏的顏色,胸膛起伏,鼻孔裏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氣,紅著一雙眼睛,齜牙咧嘴地看著賀通良。賀通良是村裏的計生專幹,平時帶著人落實計劃生育措施,也是一惡二牯慣了的,見端陽這時一副要和自己打架的樣子,站了起來道:“怎麼,我還怕了你不成?”賀勁鬆和賀賢明真怕他們打了起來,立即過來抱住了端陽。賀勁鬆一邊把他往樓下推,一邊生氣地道:“這樣大晚上了,你娃兒還不回去,讓你老媽一個人在屋裏牽心掛腸的!”賀賢明也道:“就是,我們打一陣也要回去困覺了!”兩人說著把賀端陽推到了樓梯上。賀端陽雖說心裏還不服氣,卻覺得賀勁鬆說得也對,便也不再說什麼,往樓下走去。還沒下完樓梯,卻聽見賀春乾在上麵憤憤地說:“賀家灣賀貴這個老瘋子還沒死,又出了一個小瘋子,賀家灣的瘋子不得絕種了!”端陽聽了這話,又要上樓來,卻見賀勁鬆板起了一副臉,狠狠地在端陽肩膀上打了一下,凶道:“跟他一般見識做什麼?以為讀了幾天書,就不得了了是不是?你娃兒還嫩得很,不熬幾年,你知道什麼厲害?”說著,用力推了一把,將端陽推到了下麵屋子裏。賀賢明過去開了門,賀勁鬆又將端陽推到門外,叫賀賢明關了門。端陽在門外氣鼓鼓地站了一陣,沒辦法,隻得把一肚子怒氣裝著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