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武舉

藥都西北三十裏,有一鹹王集,集上鹹家是大戶,世代釀酒。酒是梨花露,揚名在外,九州十八縣推酒的紅車子一幫接著一幫。開過槽坊打過鐵,一輩子啥生意都不熱。藥都人誰都知道這句話。也就是說,誰都知道釀酒的利潤高,世代釀酒的鹹家自然就富居藥都。鹹家有多富?沒有人能知道根底,反正鹹王集上有九十九間槽坊,鄉下有一百頃田地,城裏鹹寧街有七成是鹹家的門麵。

人一富就想子孫有功名。鹹家到了鹹武舉這一輩,還沒有一人取得過功名,唯一的男孩鹹少爺,就成了唯一的希望。可小時候的鹹少爺讀書不行,翻開《論語》就發困,再後來,就偷著看《胭脂紀事》、《閑情十二憮》、《香天談藪》、《紅樓百美詩》之類的香豔閑書。且人又長得俊俏飄逸,風流多情,鹹家老爺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讀書上仍看不出長進。鹹家老爺子不信這孩子文不行武也不行,就從東北請來了有名的武師沙三爺,讓兒子習武,考武舉。你別說,鹹家少爺學文不行,學武還真行。

光緒年間,十月的鄉試。經過第一場馬射,第二場步射、技勇兩場外試,又經第三場策問,論一篇內試,竟中了武舉!這不僅是鹹家的幸事,也是藥都的第一個武舉,鹹武舉一夜間成了藥都的名人新貴。這一年,鹹武舉二十一歲。

明年九月就是武舉的會試了。但鹹武舉卻整天在街上溜達,有知底的人傳出話來,說鹹武舉一次酒後曾說,鹹家能出個武舉就造化了,他是打死也不去參加會試的。中了武舉,鹹家老爺子就不再管束他了,鹹武舉就開始向磁器街的紫雲坊去。紫雲坊的老板宋三娘見是鹹武舉進門,甚是熱情,立即讓王巧兒出來相陪。王巧兒是宋三娘從南鄉買來的私生女,從三歲就開始調教,今年剛過了十六,卻是第一次陪客人打茶圍。

鹹武舉剛剛坐定,就見王巧兒步出簾外,笑生媚靨。鹹武舉第一眼看見的是腰身,這腰嫋嫋纖細,柔弱無豐,碎步慢移時輕如秋雁,飄若春雲,玉佩翩珊,輕羅婉約,恍如隨風欲折。趨步之間,才見足如鉤月,窄窄生蓮,曳長裙而偶現。直身半坐後,鹹武舉抬起頭來,隻見巧兒那發,髻餘繞匝,光可鑒人,曼如雲美,非蘭膏所澤脂沐所不能。再看兩眉,形如修蛾曼睩,色若含愁黛葉更似雙描斜月。眉下是目,雙眸盈水,含嬌起豔,乍微略而遺光,偶眇視而撩人。呢喃出語,櫻唇紅綻,露皓齒而丹分,蘭香勻出。送茶之際,羅袖滑動,五指如玉管參差,似春筍初萌……鹹武舉傻了半個時辰,方才從宋三娘的說話中醒來,“鹹舉人,巧兒還要彈琴呢,今天就不陪了!”說罷,巧兒就起坐,含首,轉身,纖柳輕搖而去。

要想得到這般人兒,非重金不可。這一點鹹武舉是知道的。鹹武舉到紫雲坊第八次時,終於得與巧兒同房。那一夜,巧兒三杯梨花露入口,麵若玫瑰新釀熟,微醉寬衣,仰臥軟榻,唇脂暈紅,絲絲嬌喘,玉峰起伏。鹹武舉站在榻前,呆若木雞半個時辰。俯身入榻時,巧兒已汗粉融素,梨花帶雨……宋三娘是藥都青樓的人精兒,自然要從鹹武舉身上榨出錢財。從此,鹹武舉雖每天必來,但就是不得見巧兒。

一月之後,又出重金,才見巧兒。剛剛坐定,巧兒就哭了起來。鹹武舉從巧兒手中接過素箋,隻見上麵是一首《閨怨》:“掩重門夜永沉沉,聽一派寒砧,怯一派寒砧。映窗楞月在庭心,篩一簇花蔭,怕一簇花蔭。抵牙兒慢思量,是一個知音,第一個知音。記當初喜滋滋,抽一隻鸞簪,贈一隻鸞簪。到如今有夢難尋,烘一會孤衾,擁一會孤衾。”鹹武舉讀著讀著,眼眶裏就滿了水。他望著眼前的巧兒,心卻回到了讀過的香豔書中:巧兒就是那書中的人兒啊!他走到雕花窗前,窗外正是細柳飄絮,輕雨如雲。良久,突然轉身來到案前,“我也贈你一首詞!”巧兒便止了抽泣,在硯內加水磨墨,一會兒便墨香盈屋。鹹武舉捏筆醮墨,在鴨黃的宣紙上筆峰遊走:《贈巧兒》——鸞衾鸞枕有人溫,端的是嬌花細柳,輕雨柔雲。孤燈背後,一絲誓血微腥。幽期密訂,這雙心兩耳親盟證。論奇逢賽過雲英,論知音說甚文君。